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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七潇

京城里有一个拾荒为生的女人,据说才三十来岁,但看起来要更老。特别是整天跟垃圾堆打交道,整天佝偻着腰,满头灰尘和油污,远看像是六七十岁的人。

  这个女人姓何,她以前不是干这个的,也想找点体面的事情,比如去酒馆端茶送饭,开一家杂货店,或者驾车拉客之类的,但是,这些并不是她能胜任的事情。原因就在于,客人会被她的脸吓跑。

  她的脸确实有瑕疵,是比较严重的烧伤,五官扭曲在一起,难以分辨。一年前刚来京城时,就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

  有些人觉得很困惑,这样一个女人,为什么要来京城受罪呢?既然有手有脚,回乡村老家种上一亩三分地,不就足以糊口了吗?对她而言,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

  后来,附近的人渐渐发现了事情的原委。

  这个女人有一个女儿,一个跟她一样,毁了容的女儿。人们偶然间听见女人叫她:“七潇。”

  大部分时间,七潇一直待在她娘租的茅屋里,很少出来,她娘也很少叫她的名字。所以,人们很久以后才知道她的存在。

  七潇年龄不大,从身形来看,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但是她胳膊肘上有许多烧伤后的疤痕。而她的脸,就像煎糊的面饼。

  人们都很好奇,这一对母女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往。

  有些老人曾亲自询问过这个女人,但并没有得到答案。即便如此,一个故事还是逐渐流传开来。

  女人名叫何轻惠。三年前,她的老家失火,丈夫丧生,她和女儿七潇活了下来,但都被大火毁容。

  七潇的伤势要严重得多,女人四处求医,花光了家里的积蓄。为了供应女儿的医药费,不得不来京城捡破烂为生。

  对于这样的一对母女,人们很难理解她们的心境。偶尔有人登门送一些饭菜或者财物,女人也不说谢谢,却也不拒绝。

  除了上厕所,七潇从不出门,整日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她发现,日出到日落的时间竟是如此短暂。

  这一天晚上,大夫为七潇上完药,没有收何轻惠的钱。

  “不必了。我已经尽力,她接下来如何,全看她自己。”大夫说完这句话,便推门而去。

  何轻惠知道大夫的意思,他已经说过很多次。

  “我早就说了,我不想治。你别再给我找大夫了。”七潇的口齿很清晰,声音清脆动听,而她的脸本也是如此。

  何轻惠没有说话,轻轻带上房门,掩面哭泣。

  这似乎是个明智的决定。从此以后,没有人再见到那个路边蓬头垢面的毁容女人。

  不知是不是何轻惠的错觉,她发现,七潇的气色似乎好了许多。她甚至,第一次在傍晚时走到屋后的草原边,看着天边灿烂的夕阳,她的目光也是一样灿烂。

  “明天咱们就回家。这些日子我也攒了些钱,想买什么,我去帮你买。”三天后,何轻惠下定了决心,整理好行李财物。她说话有些含糊,需要用手势比划,来让对方清楚她的意思。

  但是实际上,七潇并没有抬头看她。

  “我又不是小孩子。”七潇说道。很难从她的脸上看出任何表情。

  “大人也有喜欢的东西啊。”何轻惠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

  短暂的沉默之后,七潇忽然转过头来。

  “我自己去买。”

  何轻惠很惊奇,自己的女儿一年来除了上厕所,几乎从未离开这间房子半步。

  “你确定?”

  “确定。”

  ……

  夜里,七潇悄悄地从床上爬起来,走出了这间破旧的房子。

  这不是她第一次这么干,但从未觉得月色像今夜这般美好。

  她没有再躲藏进树梢的阴影里,只是迎着月光,在柔软的草地上一路前行。

  “如果我是一只鸟儿,或是一只比寻常更聪明的狼,自由自在,那倒也挺好。”她自言自语道。

  “如果人类没有视觉,只能通过彼此的声音、味道、步伐来相互辨别,那该多好。那样的话,我们对彼此的爱就该是纯粹的爱,我们因彼此的性格、爱好、理想而走到一起,相知相伴,携手走过一生的时光。”这不是她第一次有这样的幻想。

  七潇本来是个漂亮又聪明的女孩儿,喜欢读书,喜欢打扮自己,会因为男孩儿们充满爱慕的目光而窃喜,会有许多郎骑竹马来的憧憬。但是,那场火灾打破了这一切。

  一段时间的绝望之后,她爱上了幻想,甚至,在心中构筑起了一座理想的花园。

  这座花园改变了她的心境。在独处之时,她不再有自卑的感觉,反而觉得其他人都是粗俗、愚蠢的,他们被皮囊迷惑,不知道真正的美好是什么样子。

  ……

  第二天一大早,七潇从睡梦中醒来,她有些兴奋,今天,自己要勇敢地面对那些人无知的目光。

  何轻惠有些欣慰,又有些担心。

  她拒绝了母亲同去的请求,“不要跟着我。”

  她觉得自己充满了勇气。

  但当外面明丽的阳光赤裸裸地照在她的脸上,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些怯意。她站在门口,看着远方的行人,没有迈开这一步。

  “算了吧,我帮你去买。”母亲嗫嚅着说话,但她听得很清楚。

  七潇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从床板下面翻出一只面具。

  那是一个很精致的陶瓷面具,光滑雪白的肌肤,鹅蛋脸柳叶眉,只是额头有一道浅浅的缺口。

  七潇将面具戴在脸上,走出了房门。“不要跟着我。”

  阳光真好。但当她察觉到行人的目光,心中还是有些忐忑,不时摸摸脸,担心面具会掉下来。

  她走过这片村落,来到人来人往的街巷,逐渐放松下来,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

  她站在喧嚣的闹市中心,听着周围嘈杂的人声。小贩们吆喝着叫卖自己的商品,姑娘们神采飞扬地挑选心仪的饰物,酒馆对面的鸽子起起落落,一切都很自然。

  某一刻,她的心中涌起一股奇怪的情绪,猛然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没什么大不了,她在心中告诉自己。

  她的脸已经看不出因紧张而产生的红晕,鼻尖也无法再冒出汗珠。她的心跳微微加速,仅此而已。

  确实没什么大不了。人们避开她,远远地嘀咕几句。大人按下孩子指着她的手,转过身去。

  有几个人,像看怪物一样打量了她一番,她也不生气。她知道,有些见识短浅的人真的把她当成了怪物。她曾在心中无数次设想过这一幕。

  她从路人的目光中看见了许多东西,有恐惧,有同情,有嘲讽,有抵触,有疑惑,她并不惊奇,这跟她想象的一模一样。

  她在这样的目光中逐渐平静。她站在那里,看着空中缓慢变幻的云朵,从正午到暮色四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