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下山
月亮悄悄从云朵后探出脑袋，将医馆门前的松树拉出一条长长的阴影。有一段月光穿过木门的缝隙，落在少年的额头上。
段苏躺在墙边，心中漾起轻柔的涟漪。
小歌？为什么她会恰如其分地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自己见到她之后就打消了轻生的念头？为什么她如此特别？他在学堂的同学中，从没有这样的女子。
周身太幽静了，只有山林中不时传来的狼嚎，此起彼伏，就像是昨夜一样，自己也是这样独自守候到天亮。他忽然有一种担忧，这一切都是自己的幻想。整个医馆只有他一个人，孤单落魄，而她只是自己的幻想，从未出现，这样似乎才合理。
段苏将耳朵贴近冰冷的墙壁，一墙之隔，真的有那样一个女子在熟睡吗？
他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段苏忽然想到自己的举动很反常，自己不是这么脆弱的人。他躺了下来，用被子蒙上眼睛。“就算是幻想又如何？对我来说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经想通了！那马车夫说得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要尚有一口气在，又何必如此自暴自弃？睡觉！”
这一夜，段苏睡得很沉。
第二天清晨，他从梦乡中醒来，用松木棍撑起身体，忽然觉得非常饥饿。自己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
小心翼翼地来到隔壁的卧房，果然空无一人。他又推开大门，明媚的阳光有些刺眼，松林青翠欲滴，山下的茶农们正忙着采茶。
段苏又坐在了石阶上，试图驱散心中的愁绪，强逼着自己思考未来的打算。自己现在身无分文，双腿残废，该何去何从？
他忽然看到了那道陌生又熟悉的身影。她换了一身大红的长衫，左右手各拎着一个包裹，远远传来一阵烤肉的香气。
“小……小歌，你回来了。”
“我出去买了点吃的，拿着！”
一只整斤重的荷叶鸡，一盘龙须凤爪，“这是……冰花烧鱼？你哪儿来那么多钱？”段苏认得，这道“冰花烧鱼”乃是紫檀楼白勺酒馆的名菜，工序复杂，一般需要提前半个月预约，一盘菜要花掉绣坊三个月的收入，只有当地达官贵人们摆大宴时会点这道菜。
小歌只是静静地站在松林旁，望着远方的山脉。
“紫檀楼离这里五十余里，你什么时候走的？”
“吃完这顿饭，我便是还了你的借宿之恩，保重。”小歌立在风中，声音淡然。
段苏口中的鸡肉差点没咽下去，不过他迅速调整着自己的神态，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些。
是啊，萍水相逢，怎能奢求什么呢？再说，对方看起来不过只是一个弱女子，自己当初做不到的事情，她又凭什么做到？
“好，保重。祝你早日找到你说的那个地方。”
小歌的步伐轻盈，风中的长衫随茶林摇摇作响，留给段苏一个美丽的背影。段苏呆呆地注视着，心中有一股奇怪的东西在流动。
她忽然驻足，接着在段苏期许的目光中，转过身走了回来。
“怎么了？”段苏吞下一大口荷叶鸡。
“对不起。”
“为什么？”
“我不喜欢做没用的事。如果我不带你下山，你会死在这个地方，这顿饭就没有意义，算什么报恩？而且，我刚才走的时候你一定很害怕，所以我说对不起。”
她的声音还是那样淡淡的，让听的人觉得有些冷漠。
段苏艰难地咽下嘴里的食物，将头别过去，不愿让她看到自己的表情。
“不，我自己有办法。而且，这顿饭很丰盛，谢谢你。我可以求助山下的村民，我在乡下还有个亲戚，我……”
“不用再说了。”小歌打断了他的话。
接下来，气氛有些古怪，段苏一言不发地坐在石阶上，看着远方的山峦。
“县里今天有一个大户人家的老头要娶妾，喜帖挂满了整个紫檀楼，那老头姓吴。”小歌从松树枝上跳下来，悠悠地说道。
“娘亲！她还活着！我怎么能忘了大事！”段苏猛然直起身，似乎想对小歌说些什么，却很快又沮丧地低下了头。
“我对不起我娘亲，现在这种情况，我即便是下山去，也什么都做不了。”他握紧拳头，满脸不甘之色，一拍大腿，接着说道：“不行，我不能呆在这里，死也要死在吴仁美面前，让人知道我的心志。小歌姑娘，哦不，小歌女侠，请您带我下山！”
小歌莞尔一笑，“我说了，我不做没用的事情，带你下山可不是为了让你寻死。我不仅要救你，我还要救你娘，这样才好。”
“你有办法？”段苏纵然不敢确信，但他也知道，小歌不同于常人。
“时间不早了，上来。”说着，小歌便走到段苏面前，蹲了下去。
“上……上来？”段苏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快点！我背得动！”
“不行！绝对不行！”段苏双脸通红，连连后退。他根本无法想到，小歌竟然要以这样的方式带他下山。
“错过你娘的婚礼，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我们去山村里买一匹马，立刻出发，别啰嗦！”说着，小歌便拖起段苏的胳膊，就要将他背在肩上。
“不……不用了！我不去了，你自己下山吧，我相信你。”段苏推开小歌，冷下脸来。
“你真奇怪！刚才还嚷嚷着要下山，怎么突然就不去了！”小歌的语气显然有些恼怒，转过身自顾自下山而去，“你不去就算了，等我的消息吧。”
吴府。
大红的锦绸从正堂铺展到院外，院墙上都挂着胭脂红的纱幔，一片喜气洋洋。
吴仁美身穿大红的直襟长袍，脸上露出春风得意的笑容，那两撇小胡子却是猥琐如初。
“诸位亲朋好友，今日是我吴仁美大喜的日子。不管是谁，今晚只要来，就包你好酒好菜，不醉不归。我吴仁美愿意效仿家父，积德行善，不仅有好酒好菜，还有红包可以拿！不收彩礼，不收彩礼！只要吃我这喜酒，就是我吴仁美的朋友。望诸位相互转告！”吴仁美站在搭好的戏台上，台下一片喝彩之声。
“吴大善人！咱们青阳县能有您这样的大善人，真是百姓之福啊！”
“吴大善人！”
众人仿佛都沾上了吴家的喜气，大声叫嚷着，人声鼎沸。
这一日，吴家的喜讯传遍了整个青阳县，吴府内外皆是人山人海。
隔着几扇房门，在侍女的簇拥下，梳妆台镜映照出有些憔悴的红妆。杜灵芸红唇轻咬，眉头微簇。
“夫人……”
“别叫我夫人。”
新任的女管家许氏原本是吴仁美的四房，做事一向周到。这一日也是打扮得花枝招展，踏着娇媚的步伐扭了进来。
“妹妹，别总哭丧着脸哪，咱们这几个姐妹里，就数妹妹的牌面最大，这婚礼办得真是隆重，姐姐可真是羡慕呢。”
“饭送去了没有?段苏可好？”
“妹妹尽管放心，即便是昨日下了那么大的雨，我也亲自让人送了几叠丰盛的菜肴过去，过几天段苏要是瘦了半点儿，随妹妹怎么处置我！”
杜灵芸面无表情，戴上红盖头，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