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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初试剑芒

  李修然回到茶楼,匆忙扒了几口饭,就去收拾行李。年轻人毕竟是年轻人,离别的忧伤瞬间又被期待和激动所淹没。他毕竟不是寻常的伙计,因此自己独自住在一间屋子里。屋子不大,家具也很简单,一桌一椅一床一柜而已,但是却收拾得很整洁。李修然打开柜子,收拾起常穿的衣物,再带上些这些年攒下的散碎银两,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别的可带了,天色却还不晚,于是索性睡上一觉。

  醒来的时候已是将近亥时,茶馆早已经打佯,除了护院们还轮班守夜,大家也都差不多睡下了。李修然点起灯,向门外张望张望,确信没有什么人了,便闩上了门。他把灯放在桌子边上,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单膝跪下,从一个大木箱后面拽出一个包袱。

  包袱很大,是很厚的粗布做成的,李修然小心翼翼地把它拿到桌子上,打开以后赫然是一把剑和一个红布包袱。这剑大约三尺有余,外观很是古朴,黝黑的剑鞘上有几道看不清楚的狭长花纹,虽然都被磨灭得看不清楚,却苍劲有力,如同飞龙直欲穿云而去。李修然看着这剑,眼里满是喜悦,又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一边,又解开那个红布包袱。

  包袱里有一本绢册,还有一个精致的银匣子。册子并没有多厚,颜色也有些发黄,封面上用小篆写着几个字——《昆吾剑法》。那匣子大约也就是一尺见方,却实在是异常精美,上面有阴阳手法雕刻出的牡丹花纹,还镶嵌着好些宝石,端得是巧夺天工。可惜,这盒子却是打不开的,也不知道是如何被锁住的,只在一侧上有一狭窄的扁平细缝,大约就是放进钥匙的地方。

  这些东西,是李修然六岁上莫名其妙得到的。

  那天半夜,他忽然被一个蒙面人叫醒,睡眼朦胧中接过这一剑一书一匣。那蒙面人连话都没说一句,却在桌子上用手指蘸着水写了“受托转赠,祸福自知”给他看一声,便不吭地转身跳窗走了。孩子其实分很多种,有的到了十来岁还是浑然不知世事,整日里在父母怀里撒娇;有些孩子早在四、五岁时知道的事情就已经不比很多大人少。李修然得了这三件物事,高兴惊讶之余也知道非同小可,也难为他一个小孩子居然镇定自若,没露出丝毫的痕迹。后来学剑谱得遇任闵天指点,几年后略有小成,但是平日里绝不显露出有什么高深功夫,依旧还是和护院的武师们在一起作势练习。除了那剑谱拿出来背熟,其余的东西更是秘不示人,便是石子清也不知道他有这么多古怪物事。

  他略一沉吟,从柜子里找出一个铁盒子来,把那银匣子和绢册都用两层包袱仔细包好,再放进铁盒子里。拿起铁盒,掀开窗户,如同一只大鸟般轻轻掠出。直向后院而去。

  后院正是马厩,张三和另外一个伙计专管喂马,别人嫌这里味道不正,便极少会来,平常也只有李修然偶尔会来和张三闲聊。本来马厩离前院就相当远,此刻早已入夜,这日正是初一,月亮也没什么光亮,四面一片漆黑,更是万籁俱寂,只偶尔有打更和夜鸟啼飞的声音传来。

  李修然掠到马厩前面,立稳身形,轻车熟路地走到最里面的一个角落,找来一把铁锹。他环顾四周,略一沉吟,在马厩大约正中的位置找了一块地方,试试土还算松软,就开始挖坑。傍晚的时候,张三刚挑水冲洗过马厩,到了夜里也不像白天时臭味那样格外刺鼻,但是水渍的味道还是难以忍受。一小会,他就无声无息地挖了一个深坑,把东西埋好,填上土,再用竹枝扎的扫帚把翻出的新土扫匀。他就像个暗夜里忙碌的精灵,不一会就把一切收拾妥当,自己也不由觉得满意。当下悄悄把扫帚和铁锹放在墙角,却隐约瞥见白天周康交给他的那块废铁。他转念一想,顺手把那东西轻轻丢在更隐蔽一些的角落,转身向外走去。

  刚出马厩的棚子,李修然想到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不由无限留恋地吁了口气。突然,一条黑影窜出,站到李修然的背后,手就像钢钳一般扣住了李修然的右胳膊,低声说道:“别说话!”

  事起仓促,李修然却已经听出了那是周康的声音。他学武以来,初次遭遇这样的境地,自然是动也不敢动,但是慌乱之下却也知道不该叫嚷,否则那些护院跑来也不是此人的对手,只会徒然送了性命。

  周康又问他:“那东西呢?”竟是一个字也不多说,一边还在手上加了劲力。

  李修然的胳膊顿时像是要断了一般,他只好紧紧咬住牙关,尽力不叫出来。他练剑七八年,却只是在学习如何进退搏击,却从没学过如何应对眼下这种情况,不由有些恼怒。周康这么一问,李修然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周康是找东西来了。这么一想,心下也顿时镇定了许多。当下打定主意,左肘全力向后击出,只听见那周康闷哼一声,竟然倒在地上,动也不动了。

  李修然又惊又喜,万万没想到白天看来武功如此高强的周康在自己手下竟然不堪一击,对自己的武功顿时多了几分信心。赶紧走过去轻轻踢了两脚,再一探鼻息,那周康竟然已经死了。凑近了仔细一看,原来他身上已经受了好几处重伤,还有几处似乎嵌着几枚诡异的暗器。这才不禁觉得好笑,想来那周康是与公孙无忧和邱岩山恶战以后,已经受了重伤,凭借卓绝的轻功,强撑着一口气逃到这里,又不提防白天的茶楼小伙计居然也有十年的内力修为,这才死在那一肘之下。

  他虽然杀了人,但是毕竟是意外中的事情,又是天黑,更没有血肉模糊的场面,心里也就没什么恐怖的感觉。正在没主意间,忽然想到这周康既然来了,只怕那两个魔头迟早也会找来。本来豪情万丈,明白了周康真正的死因之后自然明白自己的武功还差得远,现在想到两个魔头,立刻就想到了三十六计的上策。于是也顾不得掩埋周康的尸身,正要转身就走,忽然念头一转,去拣了那条锈铁棍,这才匆忙回房间去了。

  进了屋子,把那铁棍和古剑一起放进包袱,结束停当,这就离开了。

  出了茶楼,只见长街无人,星空浩瀚,身后的茶楼寂静无声,对门的花般笑靥也不知道是否成了泪眼。李修然不由长长叹了口气,赶紧转身回去,到石子清居室的窗下,恭恭敬敬地悄然磕了九个头,这才转身走了。只见一道身影,消失在无尽的黑暗里。

  李修然在城郊的一个客栈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起来接着赶路去。事出突然,他也没有什么计划要去哪里,只觉得走一步算是一步,索性向西往京师长安去。

  洛阳之内,尚且无人敢直呼王莽之名,那说书老者和刘秀满心的不满,却也还是不得不一口一个“当今圣上”,可这洛阳城外俨然是又一个世界了。王莽篡汉,这已经是第十三个年头。说句不合的话,这天下是谁家的倒在其次,只要百姓丰衣足食,倒也是不怎么在乎。偏生王莽当政以来,生出三大弊端来。

  这三大弊端里,首要的便是独断专行,官吏疲敝。这王莽是三十八岁做了大司马,其后威权日重,五十一岁就被赐予九锡,后来又假托天命,做起了“假皇帝”。这假的不过瘾,索性就抢了个真的来做。他初为臣子的时候,大约也只是整日忧心如何肝脑涂地,篡位后每每念及,自然也怕自己的臣下也出个自己这般的人物,索性大权独揽,乾纲独断。可是华夏九州,一人称尊有多少精神可耗?几年下来,官吏疲敝,贪污腐败的杀之不绝,四处鱼肉乡里,百姓哪得安稳?

  其次是不审时度势,妄行改革。王莽登基后,不问青红皂白,就大刀阔斧改革起来,更名天下田为王田,私人不得买卖;男丁八口以下之家占田超过一井(九百亩)者,分余田与宗族邻里乡党;原无田者,按制度受田,即一夫一妇受田百亩。这便是所谓“井田制”。更施行五均、赊贷、六筦之法,本想抑强扶弱,奈何吏治腐败,五均、赊贷、六筦大权均由富商大贾执掌,官商勾结,世道每况愈下。想来这改革之事,必得一班精明强干的好手帮扶才能贯彻施行,天下吏治如此,如何锐意进取?

  倒是这皇帝,锐意进取的心思也没几分,颁下法令,也不问施行得如何,自以为应当是风调雨顺、天下太平了,居然又去故纸堆里搬出几百年前的东西,今天改个官爵名号,明天再改个郡县治所。一年之中,郡县名号能变更数次,这里文书未到,那里变数又起。就是践位十三年来,天下币制钱法就改了三次。元元黔首,哪像他般衣食无忧,能整日价里玩这把戏?漏屋偏逢夜雨,两年来饥荒不断,造反的早不止是绿林、赤眉了。

  李修然出了洛阳,一路上在客栈酒肆,满耳朵都是对当今这“圣天子”的非议,满眼睛都是处处流离失所的百姓,或者是为天灾所害,或者是被人祸所累,只得拖家带口,背井离乡。正是春天,野菜方生,但李修然在途中只见一片荒芜,细一打听才知道很多地早就没人种了,地里的野菜也早被抢光,有些地方甚至连树皮也都被扒得精光。李修然一听,不禁也是心下恻然,却也无能为力。走了几天,他暗自心伤,却也渐渐把周康那一干事情抛在了脑后。

  这一日,李修然方行至一片山丘上,居然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微风吹得新发的树枝在身边拂动,无边丝雨细得如同游子的乡愁;登高远眺,只见天地之间一片空朦,似乎城郭山峦都已经消失不见。李修然自幼长在洛阳城里,何曾见过这样的景致?当下只觉得胸中豪情万丈,便据高而啸,听那啸声远远传出,不觉心中大快。

  啸了几声,自觉有些物我两忘之意,意兴所至,他索性折下一根树枝当作是宝剑舞了起来。开始使的是熟习的“昆吾剑法”,也是一招一式,丝毫不苟。只见他动静、缓疾、升伏、进退、刚柔、轻重、伸缩、起落,动作轻灵飘逸,似飞凤翱翔般吞吐自如、千姿百态。李修然舞得兴起,索性抛下树枝,从背后的包袱里抽出那把宝剑。

  这剑一出鞘,恍若是九天扔出的闪电,照得天地间就是一亮!

  李修然宝剑在手,意气风发,昆吾剑法一遍使过,居然不拘招式,兴之所至,剑之所指,舞得好不畅快淋漓!越后来,他剑风渐猛,整个人似乎已成一团灰影。正在目眩神移之时,忽听得一声长啸,一道剑光电射而出,旁边一株一人合抱的老树应声而断!随即,李修然气定神闲,把剑而立。

  上前一看,那树断处平滑如镜,可见剑过时的速度和力量,他自己也是心下骇然。这招“翼垂九天”取的是《庄子·逍遥游》的剑意,求的正是大鹏随风扶摇直上九万里的气势。只这一招剑法,他已经不知练过多少次,却从未有这般威力,心里也不禁欢喜得紧。正抚着剑痕出神,浑然忘记天上还在下着小雨,一声冷笑从不远处传来:“哼哼,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难怪周康那样的身手也死在你的手里。”

  李修然听见有人说话已是大惊,听到“周康”这个名字更是骇然!一转头,便看见一白衣人站在数丈开外,话语虽然刻毒,脸上却还带着招牌式的笑容,赫然正是公孙无忧。李修然顿时后悔自己一时得意忘形,露了行藏,又想起任闵天的忠告,不由出了身冷汗,但又想到实在无路可退,不知不觉中已经把剑提起,径指向公孙无忧。

  公孙无忧冷笑道:“赶紧把你从周康那里的东西给老夫呈上来,说不定老夫还会饶你一命……”正说着,忽然看见了他手里的剑,眼睛立时被吸引住了,满脸都是艳羡、嫉妒的表情,连声说道:“这就是周康给你的吧!快把我们紫阳派的宝剑还来!”

  李修然这才解了心中的一个疑问,原来这“紫阳重宝”就是紫阳派的一样宝物,看来大多是一柄宝剑;可是也随即糊涂起来,这剑怎么一夜之间就成了紫阳派的了?只是自己这剑虽说是他人所“赠”,毕竟也还是来路不明,当下也不好答话,只冷哼了一声。

  公孙无忧见他也不答话,不禁大怒:“你这小子,找死!”说罢,一双手就已经递了过来。李修然曾见过他这双手把邱岩山从鬼门关里拉了出来,但真到和他动起手来,才知道他的手居然是那样快!李修然刚才一番试演剑法,虽然不像这般和强敌生死相搏,却也耗去相当体力。他却也知道,这公孙无忧一言不合便即出手,总非善人,如若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这荒山可能就是自己的葬身之地!

  李修然却不知道,这公孙无忧本极狡猾,一丝一毫的危险都绝不肯冒,故而对周康迟迟不动手,后来打斗时却又不愿意性命相搏,这才让周康能逃回客栈。此时,他自度武功本已数倍于这茶楼的小伙计,更何况这小伙计方才已经因为舞剑耗去大部分体力,一切谋定而后动,想必也是手到擒来。否则以他的老辣,焉能真是一言不合就和对方动上手来?

  果然,这公孙无忧左一掌、右一拳,两三招下来李修然就已经左支右绌,不知如何是好。他虽然练剑将近十年,可是对敌经验全无,更兼此刻独处荒山,又面对一个高出自己以里程计的对手,偏偏又快耗尽体力,立时就险象环生。

  那公孙无忧不禁哈哈大笑道:“小子,你现在就是跪地求饶,老夫也饶不了你了!恩,好剑,好剑啊!哈哈!”

  李修然见他一边随意应付自己,一边还欣赏自己手中宝剑,仿佛已是自己手中之物,心里又气又怒又无可奈何。自己虽然愿意拼命,可是连对方这招式居然都无一能够认识,更说不上破解!突然间灵光一现,索性不管对手出什么招式,只管按自己的那昆吾剑法一照一式得使出来。

  这倒是突生奇效,一来李修然已经置之死地,心里也不那么慌乱;二来,他本是为人所置,这下不顾生死地反客为主,压力顿时轻了许多。公孙无忧也未料想到情势一变,一转眼就已经是二十招过去。但这高手过招如同弈棋,俗话说“棋高一着、束手束脚”,这公孙无忧高出李修然又何止一着?

  两三着下来,公孙无忧已经明白了李修然突出奇招不过是黔驴技穷,便掌法一变,由凝重变为轻灵,在李修然的剑锋边游走,犹如穿花蝴蝶一般。李修然为防他夺剑,只得边走边退。这时天色已经黑了,雨却越下越大,四周渐渐看不清楚。

  公孙无忧笑道:“四十一招了,虽说我只出三四分力,但若别人知道你这个毛头小子能和老夫战上四十合,你也就名动江湖了。呀!”李修然本来在全力拆招,无暇它顾,但是听他这一声喊似有古怪,眼角余光一扫,原来背后两三丈处就是一处山崖。这里不过是一带丘陵,山崖也不高,十几丈而已,但是却是向外突起,在夜雨中看来仿佛是一只硕大的猛虎卧在山前,也是面目狰狞。

  公孙无忧见他已经看到山崖,就笑道:“本想你摔死老夫下去慢慢找寻,既然你也看到,老夫我就不手下留情了!”他这一尽力施为,果然不同凡响,掌风带得李修然的衣袂横飞。李修然奋力一剑刺出,也不见公孙无忧有何动作,只是双掌一拍,就已经把剑夹住!

  李修然心下大骇,却在电光火石间弃剑,双掌平推就攻向公孙无忧的胸膛!

  公孙无忧已经稳操胜券,万没有想到他还有此一招,双掌一分,也迎着李修然双掌全力击出!就这一瞬间,李修然右手一捞,紧紧握住了那剑,但是左手已经迎上了公孙无忧的右掌,结结实实地对了一掌!

  李修然只觉得如同有一柄千钧大锤在胸口猛击了一下,喉头一甜就吐出一口鲜血,人也像断线风筝一样飞落断崖!

  公孙无忧赶紧冲到山崖边,下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随即又听到沉闷的一声,似乎是什么重物落地。他细一回想那瞬间的变化,又看了看山崖下,不由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转身就绕路向山崖下奔去。

  过了一会,只见一个人影又奋力从山崖边爬了上来,却走了一两步就卧倒在地,原来正是李修然!

  原来李修然一看到断崖就已经想到了这条脱身之计,他拼着受公孙无忧一掌,让公孙误以为他是被击落悬崖,趁机看好退路,飞落悬崖的时候用尽全身的力量把右手中的宝剑插在崖壁上,正好又从崖边踢落一块石头落在下面,然后就紧贴着山崖一动不动。就这样,骗过了公孙无忧。

  但是,他万万想不到,原来公孙无忧的这一掌会这么难捱!刚才这几下兔起鹄落,实在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心力和体力,他此刻全身一点力气也没剩下,脑子里也是空白一片,还要强忍着喉头总想吐出的那一口鲜血。他试图运气疗伤,但是平日丹田里那充裕的真气此刻就如同消失了一般,怎么也凝聚不起来。也许公孙无忧找寻不着,还会去而复返,他也只能用自己的命去赌!

  他全身早已经湿透,现在卧在雨水里更是觉得浑身冰冷,却实在没有任何办法。身体的温度在逐渐消失,倦意直涌上来。李修然索性卧在雨地里,用寒冷不停告诉自己绝不能睡去,看着手里紧握的那把剑,明亮的剑锋冷酷无情,没有一点温暖,仿佛要告诉他,这就是江湖。

  又过了许久,他终于找到一丝力气,用剑撑起自己,踉踉跄跄地向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