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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后宫春情(1)

  又是一年姗姗而来,长安城里也如同是中原万里河山一般,截然有两重天地。

  北方春来晚,这个季节正是长安城里外人最少的时节,四处都是安静着的,只有城西北角的东、西九市还勉强有些人气。长安城北普通百姓的聚居区在初春的阳光里依旧是一片灰墙黑瓦,不见什么喜庆颜色。老人们穿着老旧却还算整洁的衣服在墙角晒晒太阳,闲聊些儿时听来的长安旧事,譬如什么世宗皇帝幸上林苑时的气派啦,也会回想些朝廷军队征战全胜而归时的军容鼎盛,又或者是故事里的东方朔如何的诙谐多智。说到精彩处抚须大笑,还算是有些久违了的畅快淋漓的喜悦。老人也格外容易怀旧,不经意间就是感慨一番,早些年的冬天长安城也是熙熙攘攘的,因为许多夏天就早早到了长安要觐见天颜的各国使节往往要等上一年多,于是笑话着番邦外国对大中华趋之若鹜的奴才样子时,又间或着有人小心翼翼地用隐晦的话语表示些对盗贼四起的担忧,或者挂念着儿子在外是否安好,自然就不免互相唏嘘感慨些人物变迁,在夕阳快下山时再拱手道别,转眼就又是一日。

  孩子们却当然没那么多感慨,三五成群,结伴着在屋前舍后打闹,或者玩些投掷沙包、比赛跳远之类的游戏,大人们也都懒得管他们。正是一年里最轻松的时节,孩子们玩就玩上一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况,很多人家的成年男子不是上了战场四处讨贼就是去服劳役,也只剩下女主人一个在家里,都在忙着做些手艺活补贴家用,哪里还有时间去管孩子?就算是没日没夜地缝补,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也还很是窘迫,倒幸好前些日子在年前时,当今的皇帝还下令发了些米、肉和散碎银子,大约还可以支撑一段。可是,再过一月,天气该变暖和,家里的屋子也该修缮一番,不然到了雨季漏雨可如何是好?但这一笔费用又是不知从哪里出了。

  自城北往南去,到得城的中央,再往南就全都是金碧辉煌的宫殿了,四周簇拥着的都是当朝王公贵族们的府第。一眼望去,宫里的屋檐上满挂着的竟然纯金打造的风铃,在残冬的寒风里叮叮当当作响,倒也煞是好听。这些风铃的出现,一半固然是因为当今的圣上王莽最喜奢华,一半却也是因为最近皇宫上盘旋的乌鸦格外多,有人便献策说是悬挂这样的风铃可以赶走乌鸦。于是,工匠们就连夜打造了四百付,倒也还者是有些效果,那出主意的人就被封了个南中郎将,倒也是京师中街头巷尾的一段佳话,这人也得了个“乌鸦将军”的雅号。

  皇宫的院子里到处都是鲜花,五彩斑斓、争奇斗艳。这些花本不在当开的时节,都是园丁借着温泉的地气在温室里养出来的,核算起来人工,为开这一朵花都差不多要花上十几两银子。只可惜,这些温室里的鲜花在寒风里能撑上一天就已经很是不错,只好派些人随时准备着更换,若是有一朵残败惹来皇帝的不悦,只怕是人人小命难保,众人自然是格外尽心尽力。如果在院子里的角落里仔细寻觅,经常可以找到些宫里人已经看不上的大钱,甚至还会有些散碎的银子,都是元日王莽四处打赏时的遗迹。虽然已经过了年好些日子了,可皇宫内外仍旧是依稀可见一派繁华景象。

  只是,偌大一个皇宫的喜气洋洋里,还是有一个角落弥漫着不安和焦虑。

  黄昏时,寿成室外弥漫着一股药香,不停有人来往穿梭,眉宇间或是焦急,或是感叹。王皇后的身体本来一直不好,两个儿子先后获罪被王莽诛死后,更是整日里如同失了魂魄一般,眼睛渐渐都哭得几乎瞎了,阴些的天气就看不见人。去年入冬,她的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先是受了风寒后不住咳嗽,接着居然就咳出血来!这可把御医们都急坏了,用尽了良药也不见好转,皇后的情况也是江河日下,眼见着人就快要不成了。宫门外,几个宫女都没有装扮,娥眉淡扫,小心翼翼地站在那里,话都不敢多说一句。如果皇后驾崩,她们以后的命运也就无所寄托,很有可能就要老死宫中,此刻哪里还能有什么欢颜?

  正是晚膳时分,只见一个年轻男子匆忙走来,原来却是当朝皇帝王莽的四子——统义阳王王临。王莽一共有四个嫡出的儿子,分别是王宇、王获、王安、王临,王临倒是年纪最幼。只是,王宇和王获都因获罪而被王莽亲自下令杀死,而王安似乎有些糊涂,于是在始建国元年便封了王临做太子,王安就得了个“新嘉辟”的称号。谁知道这王临也是运交华盖,一年前,大风毁了大殿前殿王路堂,王莽心里烦恶,便找出了个理由,又是依着谶纬之说,说是因为兄弟名号分封不顺,导致天意乖张,这才气候不调,五谷不丰。可怜做了十来年太子的王临一下子又被封成了统义阳王,王安也得了个新迁王的称号。这王临倒也随遇而安,皇后病了以后就奉了皇帝的旨意一直在身边侍奉汤药,就住在寿成室外的一间偏殿里,所以和这些寿成室的侍女们都很是熟稔,点了点头便示意她们不必通报,直接就进了殿中。

  一进去前殿,陈设倒很是简单,可是很温暖。王皇后见子嗣凋零,经常涕泣天明,哪里有什么心思布置居所?偌大的一间前殿,也就是些常用的桌椅而已,只是按皇后的规制添置摆放得严谨一些罢了。当中一张巨大的躺椅,竟然是一整块天心木雕刻而成,这却是几日前王莽临时下令增加的摆设,以供他自己在这里探视皇后时也可以休息一刻。这天心木中原并无出产,都是极北的乌桓属地里才能伐到,木质格外坚实,入水而沉,一棵四五个壮年男子才能合抱的树开山辟来路运到长安足足花了一百多万银子,上面更是请高手匠人雕刻了一百零八条飞舞灵动的巨龙,再饰以金玉珠宝,富丽堂皇到令人不敢逼视,自然也一直都是王莽的心爱之物。

  王临走了进来,立刻就小心翼翼地蹑着脚尖,慢慢走到跟前,轻轻跪下叩头道:“儿臣参见父皇!”

  躺椅上正斜躺着赫然正是当今皇帝王莽!他听见王临的声音,慢慢睁开眼睛,正襟危坐起来,理了理衣冠,看了看他目前庞大帝国唯一的继承人,语气平淡地问道:“怎么,他们还没散去么?”

  王临向来畏惧这位君父,不敢抬头起来看,只低着头答对道:“回父皇的话,李谌、马宫、唐林等诸位大人都还在宫门外跪候,并又有奏章托付儿臣呈递,以求上达天听。”说罢,便站起身来,恭谨地站起身来,将手中的文书小心翼翼地呈递上去,王莽的鼻子里哼了一声,便把奏章接了过去,慢慢看了起来。

  王临见他没有吩咐自己一旁侍立,便只好又回去跪下。过了半晌,王莽依旧没有看完,王临便悄悄地抬头看自己的父亲,却忽然觉得真是好久没有能够面对面地仔细打量他了,心中忽然又有了一股孺慕之情。早年,有个凭借方术待诏黄门的术士曾经向别人宣称说王莽是目如鹞鹰、口如老虎而声音和豺狼仿佛,从面相而言会吃人也当为人所吃。这话传进了王莽耳朵之后,这术士被杀自是自然,而王莽从此也用屏风遮面,不是亲近的人根本见他不着,便是王临也很少可以直视他。

  现在看来,这位帝国的统治者在称帝后的第十三个年头已经显得多少有些疲惫和苍老,岁月改变的是外貌,增添的是白发和皱纹,而国内四起的狼烟却更加让他忧心忡忡,连眼神都变得再无当日的果断。王临正仔细打量,心中忽然泛起不知名的感慨,忽然听见“啪”的一声响,原来王莽已经把那奏章撕碎,一把就摔到地上!

  王临一惊,立刻低下微微抬起的头,一下子就撞到地上,却是心中惊惧,丝毫都不觉得疼痛。四周还有些侍奉王莽的奴婢见他如此震怒,也都一齐跪了下去!王临见过父亲发怒时的做派,知道这次那些诣阙长跪以谏的官吏已经触怒了王莽,若是被问及意见就万万不能有丝毫的偏袒了。

  果然,王莽已经从躺椅上站了起来,喘着粗气地来回踱了两步,却忽然不怒反笑道:“忠心耿耿,恩,你们都是忠心耿耿,那我是什么?”王临却深知他的脾气,知道越是这样就越有不堪忍受的暴风雨即将到来,心中不禁暗暗懊悔为什么要帮那些人递进这个奏章,畏惧地不觉已经悄悄跪着向后挪动了一些。

  果然,前一句话话音未落,王莽已经圆瞪着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对着大殿的横梁喊道:“难道一个个都瞎了狗眼,看不出来我还是当年那个几十万人上书拥戴的明君么!你们都瞎了吗!看不出来我是依着上天符命而统治中原的皇帝吗!看不见我的万里江山吗!”他似乎是在和谁比着声音一般,手舞足蹈地吼叫到声嘶力竭,这才有些颓然地跌坐到那张躺椅上,不住地喘着粗气。

  大殿里一片寂静,连别人的呼吸声似乎都听不见,所有人都是额头紧紧地贴着地上明亮的方砖,吓得微微颤栗,汗早就是流满了额头。

  王莽歇息了一小会,又站起来,用嘲讽的语气道:“要我改回官制和币制,他们是傻了吗?我大新朝自禅让而得汉家江山,若还是为了些须方便就沿用旧制,让百姓时时惦记着前汉故朝,那我王莽尚在时凭着个人的威压还足以保得江山,可有朝一日我千秋万代羽化升仙后,我的江山会落到谁的手里,谁告诉我!我这般周折还不足以抹去汉的影子,何况还要沿用旧制!迂腐!糊涂!这些人就是我大新朝的栋梁?”他语气忽而高亢,忽而低落,却没有一句不让人觉得阴狠刻毒,没有一句不让人觉得脊背发凉。

  依旧是在一片寂静里,王莽叹了口气,用更加不可理解的话自己问道:“还要我杀了卫将军奉新公王兴和前将军崇新公王盛?”

  他看了看四周,却发现没有一个人高过自己的膝盖,也自然没有对象可以交谈,便又接着笑道:“没错,一个守城门的,还有一个是卖烧饼的,你们不屑与之同列,要罢免他们了……”他似乎是万分不理解这些人的奇怪想法,满口不屑的时候嘴角上还挂着一丝微笑,却忽然暴起一脚,把身边一把椅子踢得粉碎!然后,他猛然提高了声调,以十二分的愤怒咆哮道:“你们有病啊!”

  王临只觉得心里一颤,似乎整个大殿的屋顶都在震颤!王莽依旧是狂怒地接着咆哮道:“他们两个是什么人?他们两个是献出符命,才能让我借机称帝的人啊!他们的爵位是哪里来的?符命里写的清楚,就像我要做皇帝一样!他们的官不能做了,那我的皇帝还能不能做了,那符命还算不算数!你们这帮蠢货,以为我蠢啊!我要是蠢,我要是以为这两个人真是经国济民的救世之才,这两个人怎么会十多年都没有加官进爵啊!你们糊涂啊!三皇五帝以来,哪个朝廷全都是精英之才,哪个朝廷不养着几个尸位素餐的蠢货,哪个朝廷没有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公侯!”

  天色渐渐昏暗,可是大殿里没有一个人敢在王莽面前动上一动,所以也没有一个人敢来掌灯,大殿慢慢地就昏暗下去,这位狂怒着的大新帝国之王的脸庞也逐渐地黯淡下去,愤怒和无奈似乎也变成了孤独和无助。

  这时,忽然走出两位宫装的少女,娉婷婀娜,身材高挑,悄悄地就把大殿里所有的火烛都点亮起来。王莽只觉得眼前一亮,才喘息了两声,捂着胸口缓缓坐下,无力地闭上眼睛,斜靠在那张硕大的椅子上,用很微弱的声音道:“原碧,倩碧,皇后娘娘的身子怎么样了?”

  这两个少女大约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长相也似乎差不多,但仔细一看还是有些分别:一人是瓜子脸,却是满脸微笑,春风满面,而另外一个女子的脸就稍微圆一些,却不苟言笑。这两个宫女正是王皇后身边的贴身侍女,从来都是知书达礼、善解人意,而那原碧更是向来都乖巧伶俐,两人都是极得王莽和皇后的宠爱,在宫中也自然是无人敢去得罪。王莽这般震怒的时候,的确也只有她们两人敢出来掌灯了。听了王莽的话,那个笑美人出来微微一礼,恭敬地答道:“倩碧回皇上的话,皇后方才本已经睡了,听见皇上大发雷霆,便叫奴婢来出来看看,回去回话所为何事,她也好心里安稳一些。”

  王莽和这位结发妻子一起生活了这么久,夫妻之情甚笃,为了表明自己大公无私却又秉公杀了两个儿子,所以心里在敬之外更是有些愧疚,所以对王皇后从来都是尽量百依百顺,也算有些补偿。这时,听说皇后本来已经睡了却被自己惊醒,幽幽叹息道:“唉,我都忘记了,她睡了我才出来的,又把她给吵醒了。临儿,你进去陪陪你母后,告诉她没什么大不了的,都是些小事,让她喝了药以后赶紧安心休息吧。”

  王临听了这话,如蒙大赦一般,赶紧答道:“儿臣遵命!”王莽从来都认为自己是顺应上天之意而取代汉室,从来对此不曾怀疑,而今日的话俨然已经是没那么笃定,说明以往的一切不过是苦心经营的结果。王临自然从来没听王莽把话说得那么直白,心中暗暗震怖不已,毕竟对这位皇帝的心思不了解时揣测万端,知道得很详尽时又担心更甚。伴君如伴虎,知道得那么清楚,也许离祸患就更近。现在走开,可以不听,还至少说明这心思缜密却难以捉摸的帝王,并没有打算把这些臣子的罪过迁怒到自己身上。王临赶紧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提着衣襟便踮起脚尖走开,这才发现背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湿透,不自主地觉得背上一阵阵发凉。

  王临边万分庆幸地走开,边盘算着如何从母后那里再问些问题,却差点一个踉跄摔倒!险些君前失礼,他吓得魂飞魄散!再一看,原来原碧、倩碧二女点完宫灯之后分列在大殿的后面两侧,而自己险些摔倒居然是原碧这个冷美人有意无意地用脚轻轻把自己绊了一绊!王莽听见背后声音有异,便回头一看王临正愣在那里,不悦地问道:“临儿,还不快去!”

  王临一听,赶紧唯唯诺诺地便从目不斜视的原碧身前穿行过去,进了后殿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