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章 宝诰

(一)宝诰

  志心皈命礼,团圆月下,相思树底,订婚殿中。执掌天下之婚牍,维系千里之姻缘。慈眉一点,有情人终成眷属。红绳一牵,逃不过三世宿缘。拄杖巾囊,奔波于烟雾云霞间。童颜鹤发,超脱于爱恨情仇外。大圣大慈,大仁大愿。牵缘引线,月下老者。合婚联姻,正缘尊神。

  皎皎月华之下,一个身长玉立、仙童年纪的少年郎正一字一句地背着书稿。打眼看去,那番神采丰华,甚是让人倾心失神!只是不知因何缘故,被玉帝罚在此处,枯立背书。

  “主儿!”旁边有一明显侍童打扮,被内侍唤做慕梨子的,蹲在一旁,手持一则软鞭,一副做势监督、狐假虎威的小模样。

  他这一喊,少年便撤过身来,呀呀,通身逼人的桀骜,天地恍然不在他的眼中!

  那慕梨子也是跟他日久,颇有些不识时务,喉咙发痒一般,懒懒喊出一句:

  “主儿!您若早一日囫囵背出,心里也不用遭这一番分离的苦楚!我一介木石都要听得烂熟,改明儿比您还懂得迎亲嫁娶呢!”

  “呵,多能耐,你来!来!”少年声音凌厉,一听就是荣宠加身,骄纵不已的主子。他将手中云丝锞成的宝诰漫天一扔,作势要打。

  “小的可不敢!”慕梨子嘴上讨饶,胆子却肥,居然不以为意,嘻嘻笑着,捡起扔在地上的宝诰,又强塞回他少主儿的怀里。

  那少年抖擞着怀抱不肯接回,反是剑眉一挑,扬手向外一递,只听“嗖”的一声,宽幅广袖之中,瞬时飞出一根细若悬丝之物,直奔慕梨而来。

  那慕梨子见状,立刻抱头鼠窜,殊料还是躲闪不及,顿时中招。

  那根红线绳子,追着他的痕迹,准确无误地叮在他的脚踝之上,一秒绞索入肉。慕梨当下吃痛,后脚跟不及前脚,一刻就摔了个猪脸肿!

  那粉衣少年终于哈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又奶又清,甚是开怀!

  “主儿,绕了小的,您的‘系红尘’勒得奴才好痛啊!”慕梨子哀哀示弱。

  “活该!让你耻笑于我!”少年见他哀求,脸上的严峻神色顿时收了,转而就坦然露出一点年少的俏皮,嘴上虽然还是骂着,手上却立刻停了。瓷光净白的脸上,因为一时开心,红晕泛泛,又甜又可。

  “慕梨怕您日后后悔!这红线第一趟,就系在小的脚上,莫不是哪天主儿要娶了我这样一根梨园青藤不成!哈哈哈!”

  “嘁。”少年轻哼,“娶你?你做梦!我堂堂大仙,岂会娶你一个小小侍童!”

  “那是,姻缘训诫上说得好——‘竹门对竹门,木门对木门’嘛!”慕梨听见主人这样看不上自己,嘴上虽不敢回,心下免不了失落。

  少年见他委屈,便转了好脸子,说道:“放心吧慕梨,我就是娶了谁,也永远带着你!”

  慕梨子见少主儿如此许诺,顿时骨头轻得没有二两重,大着胆子揶揄自己的主子说:

  “还能娶谁哦您!当个劳什子月老,连弼马温都不如,还指望娶哪位绝世仙姝呢!”

  “你再说!”刚刚都哄好了的少年,又被他激惹得耳根儿窜红,真的发起了脾气。

  一个小小侍童都不齿于干这点闲事,我一个堂堂大仙,居然被罚至如此,那个孔星离,真是功不可没哈!别让我找到你,否则一定打死你!

  “哎哎,我不说了不说了。爷,其实这个位子也没有什么坐不得的,就是……”慕梨子话说了一半,仿佛怕少年哥儿会生气似的,又故意吞了一半。

  “就是什么?”小小少年郎鼓起眼睛,“快说!”

  “就是老气横秋呀。”啊哈哈哈哈。

  “打死你!”稚嫩少年已经要被他逗坏了。

  哈哈哈,慕梨子一边说,一边逃:

  “核桃脸,抬头纹,豁牙瘪嘴……您的泥塑木身怕是全天下都一副糟老头子的样儿啊!”

  “过来,过来过来!”少年连声喊叫,暴跳着,狠狠嚷道:

  “看我不打断你的根!”一脚踩在雪白宝诰上,纵身就追了出去。

  ……

  “哎呀,爷,莫打了莫打了,根儿要断了,真的要断了!”殿外传来慕梨子一阵哀嚎。

  主仆二人每日都少不了这样一顿追摸盘打,整个霁寒宵日日都是如此吵嚷,热闹非凡。

  (二)

  世间凡人大都以为,天下有缘人的牵线红娘是月老月仙儿。传说中,本尊童颜鹤发,衣袂飘飘,热心和善,有求必应,广度天下有情人;而自己却是超脱于爱恨情仇之外,傲然笑看滚滚红尘……

  这,这怎么可能呢!天下几时有过这样顺理成章想当然的事情呀!

  瞧见没有,月老不过是个小年轻,呶呶,就是刚才追出去那个:

  幼齿童颜,不足弱冠的小小少年!咱们大伙儿的姻缘大事,好些年,都在他的手里胡乱打点着。所以啊,世间多少痴男怨女,也不知道多少旷世传说。

  近望远瞧,少年颜面,唇红齿白,却是银发及腰,贵不可言!加之素日里摇着一柄剔透琉璃扇,更衬其龙章凤姿,仙凡绝品!

  而此扇一旦展开,便是月华灼灼,清晰可见人影,天上人间花月之事,都可窥见,是为天上珍品法器——花月宝鉴是也!

  听着他这随身法器的名号,也知道他不是个省事的主儿。没错,这少年便是天性花月,情根深种,三千年来惹下无数宗冤香碎玉,让天庭香阁闻之既喜又嗔的张月崂!!

  月老俗家本姓张,乃天下大姓。为什么说天下大姓呢,因为玉帝也是这个姓氏啊。

  张月崂是玉帝最疼爱的弟弟——紫金仙人唯一的孩子,弟弟远去之后,一直蒙他亲自照拂,养得不知道有多么的任性骄傲!

  这张月崂,有事的时候,便有十二分的骄纵任性惹人气恼;无事的时候吧,又是谁都对他生不起气来,眉眼间笑意盈盈,很是可爱跳脱,机灵有趣;不怪玉帝心喜,他和一众仙人也甚是相合。于是天庭之上,没有他去不得的地方,没有他得罪不得的人!

  连玉帝自己的三个儿子,也不在话下。功夫好的惯着他;功夫不行的,那就都由着他踩在脚下,甚是嚣张!好在这三个哥哥与他都是莲筋带骨的,从来没人与他计较,只是一个自诩玉帝庶出的儿子——隆庆,为人乖戾,偶尔会背后找他一点小刺头,其他倒都还不敢。

  话说他本名月崂,乃是月光普照崂山,人世间最多仙人飞升那一天夜晚所生,故为此名。

  是日夜晚,通天皎洁,彻夜莹光,仙气缕缕,见者飞升,乃求仙之人的泼天吉日。

  只因着他是那一日所生,众仙都以他为万般祥瑞之身,每日天庭之上,众人都对他爱护有加;不过,除却这七分的喜欢,众人对他还有三分的忌惮。

  “龙杖、凤仪收好了吗?”

  “收好了。”

  “千万不要给月崂上仙看见,远远的也不行。”

  “知道的。”

  玉帝的龙杖,王母的凤仪,是天庭重器,拿出来便可威慑天下,为何偏不能给月崂看见?

  原来这张月崂虽然三千年道行浅显,灵力低微,却天赋异禀,能参透天庭之上所有法器的秘语,易的只需一眼,难的最多看个三五日,就全都能够给你使出来。

  这不,龙杖凤仪全都使劲藏着,从未敢给他看过呢!万一被他破解,天上地下不得乱做一团啊!

  亏得这少年无甚野心,倒没做出毁天灭地的错事,要说有,那也就是流连花丛这一宗了。

  说是一宗,却案子无数。随处招惹留情,每次都是闹得鸡飞狗跳,他是不被罚的,因此不是这个仙苑的公主被打,便是那个香苑的仙使被贬!情债累累,罄竹难书!

  到最后,终于自己也逃不过了。

  他居然毛了胆子闹到佛祖跟前,沾惹了一个司眠女史,名唤孔星离。

  传闻这名佛门女史因往日颇得佛祖垂怜,也是惯常的娇惯女儿心思,因他撩拨得紧,女史动心却没能忍性,居然也是着道,与他两下交好,一时蜜里调油,桃花盛开。

  怎奈他本无定性,又被听闻继续与其他各苑的仙姝美人嬉戏如常,最终一朝酒醉,与人厮混于月下,被那孔星离撞个正着,顿时二人闹了个分崩离析。

  “张月崂,你——永远不许踏足我通月小筑!”

  “偏不!这天庭之上,我还不知道有哪个地方,是我不能去的!”

  二人说尽气话,谁也不肯落了下风。

  最后那孔星离争他不过,留了一句话,转身就隐了。

  那日正巧王母蟠桃宴众仙朝拜、天门大开的日子,她顺利出了天门,遁去了人间。她这一隐,固然逃去了佛祖的重重责罚,众仙的狠狠嘲笑,但是逃不过自己的羞辱加心,一去人间,便只有永不回头。

  这一隐,居然天上地下,遍寻不得!

  她这一走了之,便留下张月崂一个人面对众仙调笑,不啻一个天大的打击!他一口咬定:

  “我根本没有和她人鬼混!”

  “我对她一心一意,她却如此求全责备,咄咄逼人!”

  小月崂既火大,又委屈。真的是,自从撩了她孔星离之后,自己便仙姝不染,不知道错过多少漂漂亮亮的姐姐妹妹,她居然就凭门外浅浅一瞥,来跟自己较真!

  不就是那日衣服没穿好嘛!

  于是心上嘴上恨恨不已,一时间,全天庭都知道这个小主儿天天茶饭不思在记挂什么了!

  众位仙家都很开心,人情寥落的仙廷之上,很久没有看见这样吃一鼻子灰的事情了!尤其是大情圣张月崂吃这一遭:

  “听说了吗?那张月崂被人给甩啦!”

  “听说啦!那屁孩儿,整日搁家哭呢!”

  “不止哦,每天辗转反侧,寤寐思服,可怜呢!”

  “遭报应了怕不是,哈哈哈哈哈!”

  不仅如此,几位素来与他交好玩耍的仙友,都是日日探访,仿佛很是喜欢看他丧气的小脸。闹了几日门庭若市,慕梨子识出这些仙儿的野趣,干脆嘱咐小门仙闭门谢客,让他们也碰一鼻子灰走人。

  “看我不捏碎她!”张月崂气血加心,倒在榻上,蹬腿打滚。慕梨要扶,他便一手捏住慕梨子,痛得人叽哇乱叫。

  “主儿别拿我撒气啊!玉帝唤你去跟前呢!”

  “不去!”

  “佛祖在呢!”

  “怎么的,来问我要人吗?我还想问他怎么教的徒弟呢!让小爷我劳心伤神的!”

  嘴上咋呼,小腿儿却迈得飞快,不敢耽误。一提佛祖,玉帝都发憷,张月崂可不得蔫了。

  佛祖为何过问如此小事呢!原来,那位孔星离姑娘消隐之时,无意带走了佛祖的一颗安魂珠,佛祖本想私心放了这个心碎的小仙子,随她去凡尘过活。无奈安魂珠是众神安神守魄至宝,只好责人认真寻找。

  佛祖异常偏袒这个孔星离,天庭尽人皆知,却又都不明了个中缘由。

  包括此刻,大家都以为孔星离此举伤了佛家颜面的时候,佛祖此刻心内却并不责怪。

  “玉帝,这事怪不得我,她私自下凡,又不是我调唆的。”张月崂见了佛祖,噗通跪下,自认是实话实说。

  “是啊是啊,我听说,星使是独自下界,事先无人听闻啊。”玉帝护短。

  “对嘛,要罚也要罚她,与我何干?”月崂一听玉帝站自己这边,声音微微大了一点。

  “她既无佛祖差遣,又无下界尘缘,好端端被逼下界,怎不是因了你的干系?”

  张月崂被怼得吃噎,他愤愤地抬起头,呵,果然是他,那佛祖身边铁塔一般矗立的摩伽使者,声如雷公,好不胆大!一个使者也敢对着他一个天庭世子开声,真是,真是!

  “是为了你吗?”玉帝跟了一句,眼神一递,只需这小子机灵,一口否定,佛祖便无话可说。感情的事,你情我愿,旁人说不着什么,最方便扯赖。

  但张月崂却不这么想,这位放纵惯了的小爷,非常享受那种女孩子们为他要死要活的乐趣,怎会为了不可能加到自己身上的处罚而屑于狡辩呢,于是他鬼使神差地就答了一句:

  “是。”

  “佛祖,他承认了!”摩伽沉着嗓子,抢在玉帝前面,回了佛祖。

  玉帝心中一凉,气得冲张月崂直瞪眼。

  “此子骄纵天真,不如罚他凡尘入职,看尽世间情愫,也好明白自身罪孽!”佛祖缓缓开言。这是要扔他入凡间受尽磋磨啊!

  “啊?凡间?”习惯了护犊子玉帝顿时语塞,那小子怎么遭得住凡间的诱惑与苦楚?

  见他迟疑,佛祖眼睛仿若一横。

  王母见机,立刻接过话茬:

  “有样没样,看看世上。历来上仙都是要下凡间历练历练的!皇侄本性纯素,不下凡间游走一番,必是飞升受限,影响修为!”

  意思是,就让他去凡间,见识见识人间的颜色,收收他的性子。

  佛祖颜面一悦,微微点头。

  玉帝说不上是感激还是烦恼。王母这女人当场倒戈,倒不是为了阿谀佛祖,只是因她平日最是不爱这个小侄子!

  儿子们为他在玉帝面前受尽委屈不说,他还数次撺掇玉帝到各处香苑流连,天庭几乎成了他张月崂一人的天庭,连偏僻的广寒宫都寻了过去,什么桂花簪啊,兔毛笔啊,通通带了来送给了玉帝,玉帝经常是睹物而笑,神思恍惚,在众仙面前,丢尽她这个王母的人!

  故而此刻,玉帝越是袒护月崂,王母就越要趁佛祖在场,井中下石。

  见佛祖当下颔首,玉帝就知道自己被堵了后路,气得胡子吹起来。此时那个叫隆庆的侍子,赶紧凑了上来,给他找了个折中的法子:

  “反正崂儿寻人不着,茶饭不思,日日不务正业,干脆就让他管了天下姻缘做个月老!”

  月老?虽说是一个没什么法力的大仙,但张月崂一个三千年的屁孩儿如何胜任?

  “佛祖要让这小子看尽自己的荒唐,无外乎就是看清人间情爱,让他领了这个差事也是顺了佛祖的意思;另外这个差事可以天上人间自由上下,既能如王母所说得到历练,又不至于让他日日贬在凡间受苦回不了天庭,让人牵肠挂肚,不知父皇认为可否?”

  一番话悄悄说给玉帝听了,顾得三方周全,谁也不方便撕破脸提其他意思。玉帝听了,心里默许,主动示好:

  “佛祖,那您的意思呢?”

  佛祖略一思忖:

  “张家月崂,你自己说呢?”

  “月崂愿意下界,主司姻缘。若是有缘得见,月崂必定诚心请司眠星使回佛祖座前,请佛祖放心。”张月崂不是傻的,他看准佛祖脸上的意思,赶紧应承。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说会诚心请司眠星使回来,佛祖居然也不再深究,带了摩伽使者离去。这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一个小小少年便被安在了这么一个老么拔插的位子上。

  至于他能否胜任,玉帝心里也是一阵叹息:

  人间的姻缘,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若懂顺其自然,说来这也就是天上的一个闲职,也好任他打发时光,不再垂头丧气。

  “你若连这个都消受不了,那我这个当伯伯的,也只能任你由佛祖拿了去,好好磋磨了!”玉帝一边训诫一边摇头。

  “那不省得你再替他张罗,收尾。因了他,你的威望都大不如前了!”王母加了一句。

  这几句话,张月崂根本没有听进去,他只在一边心喜。反正他本要下界寻人,此事正好假公济私!

  “伯父伯母眼见孩儿去凡间受苦?姻缘是大事,办砸了可又要怪罪孩儿了!”这边还是要卖个乖的。

  “不怪不怪!左右不过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不是什么难事,你就乖乖的去吧!”

  玉帝想着这事在佛祖那儿已经是铁板钉钉,只有撑起脸来吩咐了几句。

  “崂儿领命。”张月崂脸上不甘不愿,心中狂喜——孔星离,我来了!你死定了!

avataravatar
Next chap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