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bnovel

第十二章:南明九州长安初雪

临清神情有些僵硬,那一身素雅柳衣在此时变得暗淡,动作也慢了些,电光火石,花夭离抬起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眉眼和那年一般无二,手腕骨纹着山茶,精致又漂亮,染着牡丹红,两根食指死死地夹住了那根长鞭,再是毫不留情的往前一拽,那长鞭脱手,绿衣少女惊呼一声,掌心便是一手鲜血淋漓。

  在长安城,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有头有脸的贵女是不能在身上留下疤痕,尤其是极为明显的地方,否则,便会遭到其他贵女们的嘲笑,更会令婆家的人私底下猜忌,一辈子都将抬不起头。

  虽然只是些皮外伤,可那唤作临清的绿衣少女一想到这些,便觉得脸上挂不住,这一生恐怕都要毁于一旦,一时之间,又惊又怒,竟是呼吸不匀,当场晕厥过去。

  但说到底,真晕假晕,只有她心知肚明。

  “临清!”

  红衣少女大惊失色,慌忙奔到临清身前,见她疼得说不出话来,面色苍白如雪的倒在她怀中,一息尚存,虚弱无力,更是觉得心凉了半寸。

  花夭离纵身一跃,火红的衣裙衬得她肤色如雪,下摆妖艳如大红的山茶花,身姿修长,护在竹令君身前,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们,用力将长鞭一把劈在地上,青石板便发出爆裂般的巨响,板石四分五裂。

  她身上披着冷霜,冷然垂眸,眼底翻起戾气,道:“不会说话,那便在家学会了再出来说话,不要让我替你们爹娘管教你们。”

  红衣少女原本气焰嚣张,刁蛮任性,在长安城还没有什么人敢对她不敬,所以向来都是她笑话别人,成了一种习惯,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如今眼见差点闹出了人命,会给家族带来不齿,便开始变得胆怯起来,细若蚊蝇的辩解:“我……我们真不是故意的。”

  一句话尚未说完,花夭离冷眼横扫,向来都是一副淡然如风的模样,极少生气,这一次,却是真的动了怒,她毫不留情的便厉声打断了这番话,咄咄逼人:“不是故意的?你可知道这一鞭下来对于一个不会武功的人来说,少说也会伤到根骨,你一句不是故意的就可以免其罪,那若是这样,我也让你们尝尝看这辫子落到人身上的滋味如何?”

  不等红衣少女回答,她似是在愤怒至极,素手扬起长鞭,犹如准备鞭打犯下滔天大罪的恶人,长鞭劈开冷冽的空气,火舌似的落在地面,空气里发出爆裂般的声音,红衣少女吓得近乎胆颤,“啊”的一声惨叫,闭上双眼,抱着头忍不住颤抖着蹲了下来,那道长鞭顺着她额头青丝,削落几缕,擦身而过,只将地面的砖瓦青苔都劈成破碎两半,迸溅到少女脚底。

  花夭离将长鞭收了回来,冷漠的问:“知道错了吗?”

  红衣少女倒是个有骨气的,硬是咬牙忍着没有哭,分明吓得心肝胆颤,却还是一副打死不肯承认错了的模样,咬牙切齿的抬起头,眼睛还是死闭着的,大声反驳:“你们真小气,这不是没打到嘛!那些话是有不对,可你们也不该这样吓唬我。”

  花夭离于是便冷笑出声:“吓唬你都算是轻的了,要知道你们刚刚可是差点要了我朋友的命。你那妹妹也够娇气的,一点小伤顶多破点皮,这几天不能碰水,便直接吓晕了过去,你这个做姐姐总不能一辈子替她扛着事情的,以她这性子,日后惹了天大的祸事,指不定也会让你给她扛。”

  红衣少女气红了脸,高声道:“我就她一个妹妹,我是她姐姐,就算天塌下来我也替她扛着!你一个外人凭什么来指责我!”

  竹令君回过神,见花夭离一脸认真,年纪不大,竟像是在厉声教训小孩,心中不由少了一大半怒气,甚至顿觉有几分好笑,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想到花夭离是个脸皮薄的主儿,也只好用袖袍捂住嘴,将头别了过去,不予理会。

  “服不服?”

  花夭离装模作样的又将长鞭甩在她身前,地面本就破旧的青石板被甩出一条条歪七扭八的痕迹,泛起白屑,瞧着是有些吓人,“不服我可真就替你爹娘教训你了。”

  空气里似是刮起寒冷的冬风,风舞轻跃,缭绕着长安城楼的幡旗,波浪般在风中猎猎作响,风吹刺骨,如同要钻进皮肉里,扬起竹令君耳侧的青丝,沾染着冷香,狐狸毛汉白玉扣的披风被风卷起,犹如在心底惊起不小的波澜。

  狭窄街道深处纸皮灯笼开始摇曳,烛火晃动,不受控制的东摇西摆,鼓起冷风,吹起城楼上屹立不倒的一面玄黑色旗帜,上面内绣着的诡异图纹迎风飘飞,赤黑色的龙纹,怒目圆睁,似是要在下一秒腾云而起。

  他一时怔了怔,垂眸,若有所思的看向鼓起的宽大袖摆,随后抬起头看向天空,上空笼罩了一层冷雾,乌云压顶,生出一种即将喷涌而出的奇异。

  南明九州,长安城,第一场大雪也该要来了。

  良久,他无言立于原地,头顶云雾瞬息万变,身姿卓越,似是后知后觉想到了什么,漆黑如墨的瞳孔里闪过一丝藏不住的喜悦,嘴角抑制不住的绽开孩童似的笑容,笑得眉眼弯弯,唇红齿白,清俊又好看,一身书卷之气,然后走到花夭离身后,冷香混杂着青莲香,从后一把抓起她的手。

  花夭离一时措手不及,浑身一震,乌发乱舞,所到之处犹如触电,裙裾如身下飞旋,盛开如花,手指轻颤,那根长鞭便顺着指尖抖落下来,第一反应却没有松开他的手,欲言又止,可终究什么也没说。

  竹令君一步步向前走,并不抬头,凭空唤了一声:“——俞乌。”

  话音未落,眼前闪过一抹黑影,无风自动,风吹云散,一身黑衣的高挑少年郎站在原地,高束马尾,蒙着黑面,抱剑站在原地,颈脖处系着一条宝蓝色面巾,睫毛纤长,掩盖了一双空洞无物的眼眸,在颤动,十分淡定的看着一向清心寡欲的公子拉着那位花姓女子跑过眼前,神情有些龟裂。

  竹令君将一句话抛诸脑后,只攥着她的手,不管不顾,“这两个女的交给你。”

  似乎是很担忧这脑子一根筋的少年暗卫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竹令君又着重的添了一句。

  “莫杀,留着。”

  竹俞乌:“……”

  他只是有时候木讷了点,还没有到听不懂人话的地步好吗。

  他点头称是,沉默转身,颔首,只一眼便皱了皱眉,眼前的红衣少女生得艳丽,耳后有一颗很小的红色朱砂痣,红唇似血,凤眸皓齿,浑身如同包裹着一团被一盆凉水浇灭的火焰,一看便是长安城那种娇生惯养的贵女,定是很能惹麻烦,也不知怎么就惹了那位淡漠的公子。

  反正,他对她一点也没有兴趣,也没有闲心帮她收拾烂摊子。

  比起对付那种难缠又娇养的女子,他更喜欢直接杀人,那样的话,刀剑出手,沾染鲜血,人头落地,事情会变得简单许多。

  可长安城里无论哪家的贵人都是不能轻易动的,也不能轻易想杀便杀,除非公子下令诛杀,否则将会给他们带来不少的麻烦。

  索性眼不见心为净,竹俞乌无奈叹息,潇洒转身,抬脚欲要一点飞跃上屋檐瓦,身体一浮,下一秒却是僵住,神情难以置信的看向身下。

  他一介少年暗卫,是公子最好的一把刀,此时却被一个少女硬生生一把拽了下来。

  灵犀发髻微乱,环顾四周,东市街道一片狼藉,行人慌忙奔逃,偌大街道空无一人,甚至生出几分凄凉,原本硬着的骨气突然软了下来,她俯身,一把抱住竹俞乌的大腿,死抓住不放手,嘴里哭叫道:“小侍卫!不要走!”

  竹俞乌试图挣脱,表情有些扭曲,薄唇之下银牙几乎咬碎:“你不要命了吗?松手!”

  “你这个侍卫怎么这样。”灵犀哭得凄凄惨惨,声腔带着一股绵软,这大概是她自十四岁那年起,如此狼狈且落魄的一次,亦是第一次求一个陌生的少年侍卫,“你就背我妹妹,带我回去吧,你主子说把我们交给你的!那你就得对我负责。”

  “松开!”

  他活了十几年,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情,面容扭曲,颇为狰狞不堪,一时无法,身下如同坠了个沉重的石头,甩也甩不开,只能僵硬在原地,尝试着挣脱,撑起一脸的铁面无私,冷声呵斥道:“男女授受不亲!松手!”

  灵犀量他不敢真的对她动手,打死都不肯放手,一边哭一边得寸进尺的高声叫道:“我是临家女儿灵犀,字微熹,你带我们回去,我父亲一定会报答你的,你想要什么,只要你说,我都给你,金银珠宝?还是黄金千两?我都可以给你。”

  竹俞乌挣脱不开,便停了下来,很认真的站在原地想了想:“我没有什么可求的,想要的那些,公子都已经给我了。”

  “世人皆求荣华富贵或是官权势力,你一个小侍卫,莫非真没有想要的东西吗?”

  红衣少女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有些好奇的窥视着他,揉了揉红通通的兔子眼,吸了吸即将落下来的鼻涕,抬头便已泪眼婆娑,摇了摇头,咬着唇倔强道:“可我腿软了,走不动路,我也背不动我妹妹的,我真的知道错了,实在不行,你就当行行好,送我们回去吧。”

  “我跟姑娘不熟,若是不出我所料,应该这辈子都不会再见。”

  竹俞乌不敢去看她,抬起眼,眸光透亮,满身似是在一瞬间包裹了少年朝气,拒绝得很干脆,说罢,突然狠下心,一把挣脱开红衣少女,脚踏飞瓦,剩下一道清瘦的身影,转瞬间便消失在屋檐瓦上,然后躲在暗处,侧首回望。

  他突然在黑暗中抿了抿唇,有些沉默的低下头,那团大火似的艳色依旧留在原地,少女精致玲珑,娇蛮明媚,宛如火焰,比他这辈子所见过的花灯还要漂亮,惊鸿一瞥,实在是让他不敢直视,心头猛然间一震。

  这种陌生的感觉对于一个杀手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灵犀一把跌坐在地,摔得两眼冒金星,气得不清,手边找不到任何物件能丢过去,随手便将头上戴着的玉簪花用力丢了过去,对着空旷的街市怒声道:“你给我记着,日后一定要叫你好看!我灵犀发誓,除非身死黄泉,不然我这辈子都不会放过你的,你给我等着。”

  那枚玉簪花是金线骨瓷所制,凤鸟叼血珠,展翅高飞,内里不知用了何种奇异香料,于半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直至即将丢到不知何处,黑衣少年郎抿唇突然无声地笑了一下,黛影一闪,不紧不慢,甚至没有回头的抬手接住了那枚玉骨簪花。

  红衣少女跪坐于红尘之间,红唇娇艳欲滴,青丝散落开来,一时抬头迷茫,怔了怔。

  在暗影光明破灭中,黑衣少年郎漂亮旋身,蒙着的宝蓝色面巾突然落下,露出一张极为俊俏的脸,飞扬的眉,薄唇如剑,肌肤苍白,转身,站在街市,黑色衣角如同鸦羽在风中翻飞,神色冷清而疏离,修长白皙的手指夹起玉瓷花挑衅般对着红衣少女晃了晃。

  那时长安春风正好,然后,他站在风中笑了笑,微微扬起头,翻起凉薄的眼,一眼看向跪在地上的她,声线轻而缓,似是心情颇好,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少年清朗。

  “多谢这位长安贵女,这个东西我就收下了。”

  顿了顿,他又莫名地低声添了一句,似乎是浅笑了一瞬,但亦只是一瞬:“后会有期。”

  是的,后会有期,红衣贵女和黑衣暗卫,一个出生于花团锦簇,生来便受尽宠爱,另一个出生于肮脏猎场,被迫与兽厮杀,两个行走在光与暗的人,只奢望真的能后会有期。

  可就算能相见,又能如何呢。

  ——————

  竹令君穿着繁重的狐狸毛披风,拉着她,紧紧握着,时不时又怕捏痛了她,松开又攥紧,掌心温热,一句话也不说,只背对着她,一边小步向前奔走,一边顾着她的步子,回过头,青丝散落开来,温润如玉,声线雀跃道:“跟我走。”

  她看过竹令君很多模样,最大的印象便是眼前人无论做什么,从来都是从容不迫,冷静理智,如同棋子在手,坐观全局,且看天下人厮杀的执棋人,却从未见过如此十七岁少年郎模样,意气风发的他。

  似是被他这股情绪所感染,无人知晓,她在身后戴着牡丹花面具的脸上绽开一抹笑容,笑颜如花,眸光透亮,拎着繁重又精致的牡丹花红流仙裙,紧跟上白衣鹤身少年郎的步伐,浑身犹如浸透了一股冷冽的清酒香,乌发披散,珠玉流簪顺着华丽的衣裙坠落一地,侧首而问。

  “我们要去哪儿啊?”

  她虽是在问,可语气里全然没有询问的意思,仿若如他一般,似乎无论去哪儿,天涯海角,于她而言,都不甚重要,凭空生出一种这个世间,他带着她私奔、或是逃离这个俗世的错觉,再也不用遵循礼教三规。

  竹令君带她奔逃在挂满纸皮灯笼的乱市中,烛火摇曳,宛如星火落在裙裾,遍地生花,耳畔刮过呼啸穿梭的冷风,直吹得素白披风和大红牡丹的衣角纠缠在一起,回首,眉眼如初,印着纸皮灯笼内的烛火嫣然一笑,只莫名用一句诗高声答道:“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她曾在过路的一位文客口中听过这句诗,却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一时怔了怔,一脸不解,素衣少年郎却平稳了一下带喘的呼吸,继续笑着回头道:“记得吗。”

  “可还曾听过我说的这句话?我对你向来都是一言九鼎,绝不食言。”

  一言九鼎,绝不食言。

  这句话他的确对她说过。

  于是花夭离在短暂的沉默和呆愣过后,眼睫轻颤,眸光动人,笑着看着他回答:“记得。”

  她怎么可能会不记得,那天,是她生平第一次被男子邀请共赏南明九州的花灯,可是她却因为害怕而失约了,亦是第一次有人跟她说,在这个世上,可以不相信任何人,但是总该可以相信他,他答应她的事,从来不会食言。

  她记得很清楚,也在那一刻将这句话放在了心上,无论要做什么,也是从那个时候起,不论理由,她都相信眼前这个人。

  人活百岁,少活一岁,多活一岁,都是一样的,若是不能痛痛快快的活一场,那该多无趣,死也值得。

  竹令君大概是第一次那样放肆,为了她,不守礼节,带着她奔跑在长安城,跑得飞快,素白披风像是要在背后生出一对羽翼,追寻着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半晌,在他灼热的呼吸和一头乱发当中,素衣少年郎笑着回头,眸光动人,印着明灯夜火,坚定的说:“阿离,我要带你去看长安城第一场大雪。”

  在长安城这座孤城里,那样冷,深不见底,可她那冰封已久的心脏却第一次感觉猛然间一震,要被一个人给烫化了。

  花夭离用手拎着大红牡丹花的裙裾,脚踝处的银铃发出声响,瞳孔失神,怔了半晌,忍不住说道:“就因为我那次跟你说,在这个南明九州,长安城里,我想看一场大雪吗?”

  竹令君攥紧了她的手,没有回头,语气淡然的答道:“对啊,你想看的,这些,你不记得,我都会替你记得。”

  在这个世上,一直以来,无论她说什么也不会有人真的在意,他却是真的将她所说的每一字一句都放在心上了。

  “你这呆瓜……”

  眼眶一红,花夭离突然轻笑出声,低下头,乌发垂落披散,颈脖处修长而苍白,神情露出几分脆弱,连带着话音都变得哽咽难言,干冷的寒风吹过,却很快就将脸上的泪水给吹干,她神情难辨,眼尾发红,忍不住低声喃喃道:“你这个人,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你还真是个呆瓜。”

  他一句话也不说,抓着她的手,不曾放开,带着她一路小跑,攀上长安城的城楼,站在城楼之上,居高临下的俯瞰着长安城内里的所有风光,素白衣角和大红衣袍在风中乱舞,犹如一条银色蛟龙和火焰鸟在缠绕,不停地燃烧,燃烧,那大红绣着牡丹花色,灼伤了世人的眼。

  “我与那些人说,今天南明九州会下雪,可没有一个人肯信我。”

  竹令君站在城楼,城楼之下升起火红明灯,目光顺着风声直达十里之外,倒映着灼灼星火,语调平淡,像是在阐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情,“别人的话我一个字也不想听,我只想知道你信吗?”

  他突然转过头看向花夭离,青丝散乱,神情难辨,眸底复杂,坚定又执着的问:“你会相信今天南明九州会下一场大雪吗?”

  “我相信。”

  他却是发出一声轻笑,入了魔障,红了眼眶,身形摇摇欲坠,仿若下一秒就要坠落于城楼,放低声线,放低姿态,极尽卑微的仰着头笑着说:“那你信不信,我是神仙大人?”

  花夭离迎上他的目光,只说了两个字,丝毫没有欺骗之意:“我信。”

  竹令君莫名起了几分孩子气,昂起头,故作姿态,懒散地耷拉着眼皮,似睡非睡,固执的对她说:“那你唤我一声神仙大人听听。”

  她一向冷漠,对所有人都是无情待之,此刻哑然失笑,只觉得他今天有些奇怪,却不顾守城将士们戏谑的眼神,还是十分听话的喊了起来。

  “神仙大人。”

  少女穿着大红牡丹衣裙,双袖描绘着赤金色丹青,踮起脚尖,明眸皓齿,语调绵软带着一股不易察觉的撒娇,微弱却清晰,宛如高山流海穿梭其间的素色银河,直至鹰击长空,翎羽坠落在山巅之顶,惊起于心底里的水光波澜,浮现出大片涟漪。

  他明显有所触动,站在她面前,故作高冷,挺直腰杆,用余光偷看她,没有回应,于是花夭离就凑到他面前笑着继续喊了下去,红衣被风吹开,如一朵盛开在高原上的艳丽妖花,一声喊得比一声高。

  “神仙大人。”

  “神仙大人。”

  “……”

  “神仙大人,你听见了吗?神仙大人……”

  喊到最后,约莫喊到口干舌燥,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幼稚,忍不住低下头发出轻笑,乌发如雾,长长的拖曳下来,眼睛很亮,最后抬起头一本正经的询问:“满意了吗?这位孩子气的神仙大人。”

  竹令君冷哼了一声,显然心情很好,故作勉强地皱了皱眉,将手背在身后,装模作样的昂着头,突然转身偏过头,依旧是看不见表情,闷声嘀咕道:“唤的还行吧,凑合。”

  她含笑无言,无人发觉的角落处,只这样简单几句话,素衣少年郎便已像是得了极大恩赐的孩子,那样容易满足,突然仰着头,对着那片天空笑得张扬且恣意,站在万里山河里,身后远山近水皆化为朦胧一片,不知为何,有那么一瞬间,她总觉得他像是在笑着,却分明已经落了泪。

  就像是很多个时候,他一个人站在她身前,替她遮风挡雨,一如他们第一次南明九州雨夜相见,他孤身一人撑着一柄玉骨伞,穿着一袭青衣,俨然一副清雅世家嫡仙公子,落寞又忧伤,她站在他身后,什么也看不见,亦看不见他的表情,自然也就看不见他是哭还是笑。

  那一瞬间,花夭离望着青衣公子的身影,仿若从这一眼望到了他漫长而孤独的一生,嘴唇动了一下,欲言又止,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

  竹令君背对着她,突然对着那片被乌云笼罩着的天空,轻笑了一声,声线飘渺而无声,乘风欲去:“看,下雪了。”

  而这个时候,满世界的莹白,如凉空皎月,大漠银雪,南明九州下起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犹如洁白棉絮在风中飘零,白雾升起,笼罩,铺满了整个南明九州的街道,远处传来后庭院馥郁的梨花香,他们风中乱舞的衣袖和青丝乌发抵死缠绕,背对长安,亦是沾染了破碎的稀雪。

  南明九州,长安城几十年未曾下雪,如今,真的下雪了。

  那场雪下得很大,如同天空破了一个大洞,笼罩着乌云滚滚,惊涛骇浪般的汹涌,金色的万丈光芒从中透出,倾泻而下,鹅毛大雪沉甸甸地坠落下来,直至飞向这片九州大地,素雪挂满枝头。

  从他们居高临下的角度,她看见了长安城闭门不出的百姓们穿着单薄春衣,有的面带惊喜,有的则面带诧异,皆是顾不得寒冷,抬手接着莹白稀雪,抬头看向金光滚滚的天空,稚气未脱的孩童们欢呼雀跃,用雪球打砸玩闹,在雪地滚作一团。

  竹令君笑着转身,近在咫尺,对她道:“喜欢吗?”

  “你要记得,这场长安城的大雪是为了你而下的。”

  她站在长安城的城楼,回以一笑:“好看。”

  世间千万凡尘雪,而这场长安城大雪是为了她而下的,独属于她一个人的。

  温玉公子胜凡颜,却比之这场长安城大雪还要好看。

  竹令君站在她身前,侧首抬眸去看她,她额前乌发被风吹乱,城墙上的风很大,刺骨寒意,良久,他不动声色地动了动身体,抓着半面素色披风,抬起一只右手,清俊身形替她遮去大半寒风,对着她伸出干净的左手,五指修长而白皙,垂眸道:“我有点冷,我们回家吧。”

  花夭离点头应了一声,垂眸,将手递予他。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