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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慈明无双昆仑玉眼

这场雪越下越大,乌云压顶,满城尽带风雪,皇城三千台阶皆铺上一层又一层厚重的冰霜,惨白且灰败,宛如在临死时荒芜、寸草不生的坟地,风笛泽哑,破碎一地的纸钱,被过往行人践踏成大片污浊雪泥,直至凝结成冰花。

  大雪纷飞,虚岁阁点起几盏明灯,门前立有两位低眉顺眼的绿衣宫女,乌发云髻,浑然天成。

  窗纸倒映出两个身影,一者清冷,温雅如玉,一者威严,肃杀黯然,执黑白玉棋各持一方无情厮杀,诸位大臣皆候在殿外,垂眸寡言,一言不发,官袍翻飞,形成一条模糊不清的轮廓线。

  这场生杀予夺的棋局已下足三个时辰,长安城的天却依旧是灰蒙蒙的,下着茫茫大雪,笼上一层厚重又灰白的浓雾,瞧不见光亮,等不到黎明前的曙光。

  宋尚书垂着眸,眉头不展,双手严谨的拘束于腰处,官袍一尘不染,静静地立在风雪中,整个人披上一层冰霜,肃穆得犹如被风雪所覆盖,良久,他突然睁开眼,眸底清澈明亮,迎面望向灰蒙蒙的天际线,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只背手而立叹了一口气。

  兵部侍郎家的公子步子青在寒风凛冽里被冻的瑟瑟发抖,到底还是位急性子的年轻后生,不解人情世故,忍不住搓了搓双手,哈了一口热气,抬眼瞥见宋尚书如此神态,不由顺着他的眼神往上看,却什么也没能看见,语气分外怪异的嘟嚷道:“宋伯伯,你这是怎么了?”

  宋尚书与步子青的父亲是同窗好友,从小看着他长大,不免对这孩子语气颇软。他指了指天,笑道:“子青,你说,这天与雪,是否是相生相成?若是,这场棋局,这场雪,若是一方有心人为执念不肯罢手,恐怕大坝将倾,迟早有一天会淹没整个南明九州。”

  步子青瘪嘴,一脸没趣:“宋伯伯,你怎么老是喜欢说这些神神叨叨的话,雪再大又怎么可能会淹没这整个南明九州,子青愚钝,哪里听得懂这些玄学妙华,子青现在便只想知道这场雪何时能停,陛下和南王殿下何时才能下完这盘棋局,我阿妹还在家等着我咧。”

  步子青家中排行老三,母亲是位金枝玉叶的贵女,家道中落,偏生喜爱戏文曲赋,十五岁嫁予还是少年郎的兵部侍郎步屠,先后生下三个孩子,如今多了个粉雕玉琢的女娇娃,取字瓷潼,因家族女娃稀奇,故而十分疼爱这位女娇娃,一向鲁莽从事的步子青亦是极为喜爱这个幼妹,时常要去看望。

  这件事,就连不爱管闲事的褚启亦是在朝堂上一些风言风语中有所听说,不过说来奇怪,竟然从未管束过步子青,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呀,净知道看你家阿潼妹妹。”宋尚书无奈摇头在步子青头顶敲了一记,拂袖微笑,意味深长的看向里内灯火通明:“快了,就快了。”

  “这场棋局,很快便能下完了,这场雪也快了。”

  ————

  寒风凛冽,殿内数支锦蜡流淌着鲜红色烛泪,火光摇曳中,檀香熏染,桌上黑白棋盘凌乱,进退自如,威严凌厉的君王指尖执黑棋,正襟危坐,面上淡然一笑,唇角半翘,凤眸微垂,似问非问:“南王殿下冷静理智,洁身自好,这些年来一直躲在府中不曾面见我,怎的今日为了徐皇后一个女人夜闯宫门。”

  时隔多年的相见,他在试探这位一母同胞的皇弟。

  帝王执黑棋,寻到机会一味强攻猛打,且看对面明灯映照之下的少年郎,双肩舒展,脸庞一如当年的风姿绰约,轮廓鲜明,眉目间如点漆含山间雪,唇色绯红,一袭白衣出尘,汉白玉配珍珠扣,膝下放着一柄绘竹二十四骨伞,修长指尖执白棋,垂眸无言,羽睫微颤,犹如一把浓密小扇,重山笼罩下是一双冷清到不寒而栗的眸子。

  似乎……比起以前,更甚年轻。

  褚启忍不住在心中冷笑出声,不知是想到些什么,指尖将黑棋攥得发青,恨得咬牙切齿。

  竹令君置若罔闻,落下一枚白棋,纤长羽睫在微风中颤抖着,不冷不淡道:“陛下棋艺渐长,攻守兼备,这一招险中求胜当真是叫人惊艳。”

  褚启打小便了解这个皇弟的性子,高傲,不可一世,清冷,苦涩一笑,只能接下话题:“那又如何?尽管我总是赢了你,你是我的手下败将,可始终他们信奉的君王只有你褚清,父母幼妹亦是,诸位大臣亦是,我褚启坐在这高位,孑然一身,自始至终又算得了什么呢。”

  “依我看,你才称得上是真正的执棋者。”

  竹令君指尖一顿,抬起凉薄眼皮,直直的看向对面的褚启,对于褚启这些话着实有些始料不及:“……陛下原来还有这样的心事。”

  “是人便都会有心事,帝王亦是如此。在心智谋略棋局上,我赢了你一辈子,也理所当然的以为能一直赢下去。”褚启冷笑出声,指尖把玩着几枚黑棋,语气骤然间变得森冷,锋芒毕露,“但令我感到意外的是,这种情况多年前那刻起,就变了。”

  “我想,你应该并非真的不记得当年的那件事了吧。”

  果然,这才是褚启的行事作风,不给予对方任何喘息的机会,在棋局厮杀之间便已乘机应变,主动出击,一针见血。

  他不再避讳,将炽热到过分发烫的眼神落到竹令君的身上,眯起双眼,撑着下巴,闪过几分兴致,似是从少年郎身上看见了一生当中所求的一样东西——长生不老之术。

  他阴森森的舔舐着尖牙利嘴,犹如一只蛰伏已久的巨兽,死死地盯着猎物等待着最后一刻厮杀予夺,致命一击,“皇弟,你真的好像从那一次起,变了一个人。”

  竹令君不动声色的抬眸,落下一枚白棋,强装镇定,迎上褚启探究且充满负复杂的目光,临危不乱,反客为主:“陛下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

  褚启没有故作姿态的去唤他一声皇弟,起身凑到他眼前,亦没有唤他的名字,似乎,从此刻起,坐在他面前的是一位令人感到畏惧的敌人,正襟危坐,如临大敌,他们之间紧张维持的面具彻底地被撕开,血淋淋,却分外真实,“你究竟是人,鬼,还是神……”

  “陛下,我曾在黄泉口听过一个传说。”

  竹令君答非所问,这双眸子下的清冷疏离流转其间,神色晦暗不明,显出几分朦朦胧胧间的不真切,“当一个人被残杀,死后会坠入地狱,而随之代替且借由他身体复活,从地狱间爬出来的,不仅仅只有一介恶鬼,还有的……还是前来报恩的神。”

  说到话尾,他顺势而变,仰起头来,倒像是在与褚启开起玩笑,话语真假难以分辨,“不过那都是些因果报应,当不得真,以陛下的为人,总不该会亲手残杀了自己的弟弟吧,我反正是不信的,陛下可信?”

  在那一刻,光影斑驳,他看见了少年郎眼底的肃杀与决然。

  这绝无可能是褚清,所以……褚清还是死了。

  褚启想笑却再也挤不出笑容,身形颓废,五指微攥,犹如瞬间虚脱了气力,脸色苍白,眼神控制不住的垂下,嘴角亦有些僵硬,再然后,他顺势一把坐回主椅,攥着一枚黑棋心不在焉,微微低着头,并不答话。

  “陛下大可放心,故人所托,不曾忘记。”竹令君微笑,“我不会对长安百姓有什么危险,只是那位故人托我问陛下一句,可曾后悔过?”

  褚启指尖一顿,半晌只闭眼,胸腔处不停起伏,紧绷着一张脸,并不答话。

  他睁开眼,恢复眼底一片清明和肃杀,仰起头来,终于答道:“我从不喜欢听这些传说,你知道我为何觉得你不是真正的褚清吗?”

  竹令君不语,等待着他的回答。

  褚启冷笑着往后,指尖攥起地上滚落的一枚棋子,细细赏玩,“褚清这个人呢与我最大的不同之处,就是太过于重视感情,因此才会被我反杀,他的眼睛总像是带着不忍,我平生最讨厌的就是那分不忍,而你不同于他,你有着一双像昆仑玉一般的眼睛,慈明无双,清冷肃杀,而这,绝非褚清所能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