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介意
明明是准备用来休息的一天，莫绯却过得尤为疲惫。
下午在图书馆破天荒看了会儿闲书，但其实什么也没有看进去。然后干脆提早到食堂吃了点儿晚饭。回到寝室，倒头便在床上睡下了。
闭上眼，纷繁复杂的事物又在黑暗中来回穿梭，搅得她只觉头疼。
心很疲惫，身体却不，她努力了片刻，却始终睡不着。莫绯只好再度把眼睛张开，直愣愣地盯着眼前的天花板。
天花板一片纯白，平日里她要是偶尔失眠，便会盯着这一方洁净如画板一样的地方出神。晚上，外面的街灯打在稀稀疏疏的树叶上，将影子透射进来，就好像淡淡的泼墨。风一动，光影就跟着动。看着这动静皆宜的影像，莫绯的眼皮便会渐渐沉重起来，眨一会儿，便能睡着。
但是现在，她瞪大的眼睛在这块再熟悉不过天花板上，却只看到了一道头发丝般的细缝。
白白的乳胶漆上的细缝，从前从未发觉，莫绯也不知道它到底什么时候出现的。
这道细缝虽然微不足道，却如同开裂在了莫绯的心里——大概世事就是如此，哪怕是你自以为再熟悉不过的事物，也可能在眼皮子底下悄然生变。
她的生活，就这样不着痕迹、但恒久地发生了改变。
是因为丁鸣鸣么？还是因为贺云？
或者……他身边的那个女孩？
莫绯很困惑，很惶然，还很……羞惭。
的确，她以为自己对于贺云全然无感。毕竟是一个隐瞒恋情，还对自己极尽利用的男人。不过……不过莫绯万万没想到，贺云的对象——那个家世普通的女人，看起来是那么昂扬。
白天在购物中心时，虽然只有那么仓促的一眼，但那姑娘的模样身姿，却重重地烙印在了莫绯的视网膜里。
的确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姑娘。
模样相当不赖，身材则有种运动员的美感。尤其她走路的姿态，笔挺的腰板和健阔的步伐是令人羡慕的自信。她走在贺云的身边，身量上差了一个脑袋，但气势上却不输半点。
莫绯还以为能缠住贺云的女人，一定极尽低微，利用自己容貌和身世所带来的天然的柔弱，尽可能地激发起贺云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和保护欲。
可是……她今天看到的，却是旗鼓相当、势均力敌的一对。
什么叫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莫绯偶尔也会在身边寻找这样的组合。没想到今天却让她瞧见了。
摸了摸额头，莫绯再度闭上了眼，缓缓长出一口气。她觉得自己真实好笑：明明平日里对身边的同学都不甚在意，怎么就突然对一个陌生的女人如此上心起来。是羡慕吗？是嫉妒？总不能是恨吧？
那会是什么？
是……介意？
会么，介意？自己介意过什么？除了生死那样的宏大叙事，自己还从未为其他一个人动过心情。
她闭上眼，正准备再度尝试入睡。可就在这时候，放在枕边的手机便响了起来。
没奈何，莫绯皱了皱眉头，将身后的枕头垫高点儿，拿起手机点开。
是一条微信好友的添加申请。
莫名其妙……只有一个头像，外加名字：云，此外没有任何自我介绍。
这算哪门子加好友？
莫绯果断摁了拒绝。
大概是放贷、卖假表，还是茶叶什么的吧？莫绯平日里看经济新闻不多。这类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是从小宁那儿听来的。小宁之所以对种种骗术都能如此了解，是因为她亲自一个个去上了当。没办法，金钱的诱惑对出身普通的小宁来说实在有点儿大。不过好在每次她都会跟莫绯讲、让莫绯参酌。这时候莫绯一定会严肃地告诫她千万迷途知返。此类骗术的道理简单得就如同钓鱼：一点点饵料，回头搭上的是你的性命。
没想到，这种骗术居然也来到了朋友圈人数少得可怜的莫绯的头上。她可不能上当。
不过手机刚放下，又响了起来。
打开来一看，还是好友申请。
而且看名字头像，仍是刚才那位。
这……如果是卖茶叶的话，未免也太执着了些？莫绯再度摁了拒绝。不过这次她没有着急放下手机，而是等了片刻。
还好，申请没有第三次出现。
不过，她倒是等来了一通电话。
她母亲的。
电话里，李若清噼里啪啦倒豆子一样说得莫绯一头雾水：“你这人怎么回事啊？你下个微信不用的么？他想要添加你微信怎么连续两次都被拒绝？”
“他？”莫绯耐着性子听完消化完，反问：“‘他’是谁啊？”
“还能是谁？”李若清在那头可没什么好气，“贺云。”
原来是他？
哦，难怪微信名字叫云。
莫绯心道：那可真是比诈骗的还要让人不想接受了。
他想做什么呢？
莫绯都不用多做思考，便明白了过来。
至少她觉得自己明白了。
无非就是担心自己跟女友的事情从莫绯这里在本地上流圈子里传开。所以提前来加个好友预防。
莫绯没吭声，那头李若清等了一会儿，以为她是心虚，冷笑一声：“怎么了，上次不是信誓旦旦说什么也不可能么？现在大大方方加个好友都不敢的？难为人家辗转打听到我的电话，特意问我的！”
莫绯有些意外，不过也更失落：这么说来，贺云为了掩盖自己的恋情，可是大费周章。
“首先，他加好友的时候没说他自己是谁。我还以为是诈骗的，”莫绯解释，“其次——我知道他加我好友是为了什么。今天我碰见他了——他，以及他对象。”
李若清不以为然：“这事儿不跟你说清楚了么，有对象怎么了？又不是不能撬！别说是没结婚，就算结婚了事情也不是一定了的。你看看我，我跟你爸，不就是——”
一听到这里，莫绯猛然间只觉血液一冷，浑身都僵硬起来。
“行了！我知道了！”她口气很重。
李若清那边被截了话头，也知道自己这话有些不合时宜。不管怎么说，莫绯更喜欢她爸，而不是妈。
李若清哼了两声，估计是怕耽搁贺云再加她好友，直接把电话挂了。
她掐点也够神的，电话一挂，好友申请又来了。
莫绯看着那个头像，只觉得心烦。
车，豪车。他居然用一辆豪车作为头像。
莫绯咬牙：加好友打招呼都没有一句，这怎么能让人猜到是他！何况了，用豪车名表当头像的，不是诈骗，那多半就是吊丝骗小姑娘的拙劣手段。
她摁了接受键。
对话窗口弹了出来，上面系统自动提示“可以开始聊天啦！”这么一行提示语孤独地漂浮在那里，但莫绯没动。
没想到她不动，他也不动。
莫绯真是有点儿被气着了。
“说话呀，是要我买茶叶还是保险？”
终于，那边有了动静：
“是我，贺云。”
莫绯真遗憾这手机没有翻白眼的表情包，要不然这下真可以派上用场。
“我知道，我妈跟我说了。你怎么自我介绍都没一个？我以为是卖保险的，所以没加。”
“哦，还能自我介绍？我不知道。”
莫绯忍不住再翻了个白眼。
“啥事儿？”
“嗯，其实，就是我女朋友的事情。抱歉，我应该提前说的。”
莫绯轻笑一下，心道果然如此。
不过说实话，这需要道哪门子歉？
“是么，”莫绯回，“其实你白天的时候差不多已经说明了。而且，为什么要为这事儿抱歉？这是你的事，说不说都是你的自由。”
大概这话把贺云难住了，他等了片刻才发过来：“总之，我不该隐瞒。”
很诚恳的样子。
莫绯的心也有一些软了。这么说来，他是真想道歉。可是他道歉了，不正说明那天在酒会上，他的确是故意拉着莫绯穿越所有人的视线，让外人误以为他没有对象的。
他到底还是利用了自己。
莫绯回过去：“好的。不过这些我其实早已经知道了。”
“你早知道了？”贺云的惊异简直从文字上都能看得出来。他又发一条：“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上次你给我借姨妈巾。”莫绯不紧不慢地回过去，“上次姨妈巾是不是你对象借的？”
贺云又沉默了片刻：“是。”
“能在那么短时间内借你这个的，肯定关系十分亲密。那时候我便猜到了。”
“是么。”他回，“到头来，是我自欺欺人了。实在抱歉。”
“抱歉什么？利用了我么？”
……
“是，抱歉骗了你、利用了你。我很自责。”
看到他这么说，莫绯的心里一下子释然了许多。果然，有些事情光自己说服自己还不行。对方的态度始终关键。
现在自己这边过去了，对方也道歉了。莫绯觉得，是不是真应该原谅他？
“没事。”她回。
“那次送你上车的时候，我就想问你要微信，想找机会跟你解释。可是那时候我怯懦了，觉得不说也没事儿。自那以后我一直很抱歉，今天又碰见你了，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说明白。可惜买完包后你走得太急，我没来得及正式说清楚。所以才从你母亲那里问到你的微信号，正式向你道歉。莫绯，我很抱歉，那天把你从酒会现场众目睽睽之下带走，的确是我故意的，我有目的，有原因。就是为了保护我和我女友的恋情。这里面关系很复杂，圈子里面都是势利眼，我相信这么说你能明白……”
他的道歉和解释，一条又一条地发来。屏幕的上端不断显示着“正在输入”，但莫绯的注意里已经偏差。
她知道他很道歉，所有的这些道歉背后的事实，她早就琢磨得清清楚楚。但是，盘桓在莫绯心里的，却是与另外一个人有关的问题——
莫绯打断他，在手机里问：
“你女友不介意吗？”
那边的输入停止下来。过了几秒钟他发过来：“介意什么？”
“你问她借姨妈巾，是为了给另一个女生。她不介意么？”
他迟疑了片刻：“不会，她信任我。她甚至都没有问我要借给谁。”
莫绯心里哼了一声。
果然自信——应该说是自大。
或许要求处于这样一种优势地位的男人放弃自大，实在是强人所难。贺云这个人，非但英俊、高大、多金、充满前途，而且在他眼下的恋情里，出身上层的他相较于女友的出身普通，更是凸显出毫无争议的支配性地位。
正是因为这种支配性，让他对于姨妈巾的事情根本无所畏惧。
莫绯不自觉露出一个讽笑。
她不禁想起李若清在她耳边无数次对男人的评价：他们傲慢、自大、以为掌控了一切。其实大部分时候都只是他们自我制造出来的幻象而已。
不介意？信任？
贺云也给自己制造了这样一个幻象。
哪个女人会不介意呢？怎么会有女人不介意？如果连这都不介意，那还是女人么？
“不介意”这三个字重复得越多，心里头就越是介意。
问自己借姨妈巾，去给一个刚刚相识的女人——而且那个女人正独自在他的套房里。
莫绯设身处地地将自己跟贺云的女友换了个立场，突然对她万分同情起来。
“她是酒店的员工么？”莫绯问。
那天他能那么快地借到姨妈巾，说明那女孩就在酒店内。
“是，不过她打两份工，酒店是一份，另一份就是在今天那个奢侈品中心的一个店里。”
难怪，这就让他更自负了。
上流的圈子里都是势利眼，这样一个出身的女友未免太遭人笑话。贺云虽然不会笑话自己的女友，却难免对其居高临下。
这些男人……
莫绯这下是真的有些乏了。
“好了，你已经道过歉了，我也已经接受。事情就算是翻篇。你也不用担心，我知道你内心的考虑，如果被其他人知道你有了对象，而且这位对象是圈外的姑娘，你为了保护她，甚至不惜掩盖、撒谎。我想到时候你那些熟人朋友、生意上的伙伴，大概会很失望吧？”她顿了顿，又发出去一条：“到时候你在圈内融资就不容易了。”
贺云在那头大概已经羞惭得涨红了脸。
好半天他才简短地回过来：“谢谢！”
莫绯打了个哈欠，想睡了。
手机退出来，锁屏。但莫绯突然又想，既然已经把事情说清，那么贺云的微信也就没有必要留。是不是干脆删掉？
重新打开手机，进入微信，手指点进贺云账号的管理栏，她悬着的拇指犹豫了一下。
她看见了他的朋友圈——各种各样的汽车图片。
莫绯心想他难道这么虚荣的么？
怀揣着好奇心点进去，她才发现自己原来误会了。贺云的朋友圈里有很多汽车图片不错，但还有密密麻麻的各类文字，要么是长长的论文，要么是一篇又一篇业内的新闻。
而那些车辆的图片，都是使用了他公司产品的改装汽车。
莫绯这才反应过来：贺云的创业是自动驾驶的。
这也是为什么他朋友圈内全都是与此相关的信息——大概也包括他头像的那辆豪车。
不过话说回来，他朋友圈里除了事业就是工作，其他一切缺如。拥有这样一个朋友圈，还真不好说是个多有趣的人。
莫绯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漫无目的地翻着他的朋友圈。莫绯虽然不是学理工的，但是自动驾驶这个东西却能够天然引起人的好奇。她一篇一篇的内容翻下去，居然就忘记了时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整个宿舍似乎都安静了下来，莫绯眨了下眼睛，然后又眨了一下。最终，眼皮沉重到她再也无法抬起。手指一松，手机屏幕滑落到枕边，熄了屏幕。
莫绯安安静静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