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雨断云销
奚溪平生第二次步入眼前这座建筑。
这次与上次的心情截然相反，天气亦截然不同。
那天，几乎整个江浙沪，都骤然下起倾盆暴雨。由于降水量过于密集，上海部分老旧街区严重积水，导致排水系统故障频发，淹了半座城，鸟瞰如“海市蜃楼”。
纵然如此，当时也没能淹没奚溪内心的喜悦和兴致。武骏临劝她顺延日期，她不肯，只好硬着头皮，顶着暴雨，陪她过来。奚溪一手挽着武骏临胳膊，一手拎着鞋子，光脚走进了民政局。整个大厅就只有他们一对新人，两人脚下湿漉漉的，裤脚管卷至膝盖，站在那里，略显狼狈，有一种悲怅凄凉的感觉。别人不知道，还以为他俩是进来避雨的。面对那一幕，准备提早下班的公务员全都目瞪口呆，其中一个打趣道：“世界末日恐怕也阻挡不了你们的爱情。”奚溪听后，乐得心花怒放。
然而今天，一大清早，阳光就无比灿烂。但是奚溪的心境，却是一片郁郁的灰色。参照此刻心情，她迫切希望下一场悲天悯人的暴雨，哪怕小雨也成。老天爷爱开玩笑，好天气总出现得不合时宜，明明今天是人生中最痛苦的日子，却偏偏让她产生一种驱车郊游，放飞自我的错觉。想到这里，她不禁拍了拍额头。好端端的，怎么就走到离婚这一步了？随即板着脸，俨乎其然，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迈入大厅，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熟悉的结婚登记处。每个服务窗口，都坐着一对新人，与他们面对面的，是清一色穿制服的公务员。奚溪可以想象他们之间的对话，以及新人等待结婚证即将出炉时，那种不言而喻的心情。
大厅中央，一排排公共座椅，蓝色PU坐垫，一个挨一个，坐满了人，奚溪转了半天，总算寻得一个空位，可以坐下来，舒缓穿高跟鞋的脚。不远处，有新人正在拍照留念，于是又想起那天的情形，武骏临对摄影师千嘱万咐，只照上半身，下半身的狼狈相切勿照进相机里，而她则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来。
片刻之后，奚溪回过神，捋捋前额的头发，这才想起，自己又是第一个到达约定地点的人。不过，这不是新鲜事，早已司空见惯，自与武骏临谈恋爱以来，大多数情况，都是他迟到，或者干脆不到的。
奚溪发现右边有个独立小厅，上次来没啥印象，她定睛看了看，门框右侧，挂一个门牌，上面写着“离婚登记处”。奚溪心想，这是最后一次等他了。昨天刚签好离婚协议书，今天武骏临就约她来办理手续，看样子，是一刻也等不及了，他究竟是有多厌倦这场婚姻啊？不过话说回来，现在的她又何尝不是呢，受够了，心寒了，心死了……她同样恨不得速战速决，撇清关系，离开渣男，开始新生活。
她看手腕上的表，原来自己来早了，这么多年始终没有改掉这个毛病——因为对约定和承诺过分尊重，一直保持早到的习惯。
离婚登记处，人满为患，队伍如龙，从小厅排至大厅，奚溪感到十分惊讶：不愉快的婚姻可真不少。她仔细观察眼前这些人，有的面无表情，有的心神不宁，有的正容亢色，有的悠然自得，其实，他们各式各样的神态，早已将内心想法暴露无遗。那些悠然自得之人，让奚溪联想到离婚购房。
这时，手机响了，是武骏临打来的。她顿时一阵胸闷，叹息后，气愤地接起电话。
“喂......”
“溪溪，你到了吗？”
“你有资格问我吗？我在这里等半天了，你人呢，这婚，到底离不离？”奚溪愈说愈气，不由得大声嚷嚷。
周围的人只不约而同看她一眼，并没有觉得被打扰的意思，或许，在这个地方，发泄任何情绪，都是习以为常的事情。
“溪溪，你听我讲，我已经到了，二楼有个综合管理办公室，你上来吧，我等你。”
挂了电话，奚溪脑海里闪出一系列疑问，离婚登记处不是在一楼吗？去二楼做什么？当她满脸狐疑走向楼梯口时，注意到门外石级上，肩膀扛着摄影机、手里抓着照相机的人，正三五成群候在那里，才恍然大悟。她差点忘了，武骏临还是大明星，人走到哪里，媒体就会跟到哪里。离婚这种事情，自然也要偷偷摸摸的。如此说来，这应该是民政局的安排，他们考虑到武骏临是公众人物，不能像普通人一样，大摇大摆走进离婚登记处，所以临时挪用综合管理办公室。为了避免造成不必要的骚动，这么做合情合理。
奚溪登上二楼，看见办公室门口站着四男一女。左边第一位，体格健壮，满脸络腮胡的中年男子，是武骏临的经纪人骆传，看上去粗犷，但奚溪知道，他笑起来既可爱又温柔。经纪人右边，立一位后脑勺扎毛糙短辫子的男青年，他是武骏临的助理，张志青，个子很高，但瘦骨如柴，远远看去，像一支干瘪的牙刷。还有两名西装男，魁梧奇伟，一左一右，似门神，他们是武骏临的私人保镖，大空和Roy，这两人长得非常像，乍看如异卵同胞，戴墨镜，双手抱臂，严肃，面无表情，一模一样。这四人，奚溪都认识，以前经常见面，只有当中那位短发女子，素未谋面。
她长得很好看，像是某本时尚杂志上的封面女郎。一套酒红色与黑色拼接的连衣裙非常漂亮。别致的蝴蝶领，袖口牡丹花刺绣装饰，修身版型设计，还有长长的裙摆，所有元素集结，将她那苗条、丰姿绰约的娇好身材完全呈现出来。
奚溪径直走了过去，身上的V领印花连衣裙随风飘逸。骆传一眼看见她，立马殷勤地迎合上来，套近乎般地说道：“大美女，你来啦。好久不见呀！”
奚溪礼貌回应：“好久不见！”
张志青、大空和Roy也跟着点头致意。
“骏临在里面……”骆传本想再寒暄几句，但注意到短发女子利剑般的眼神，便打住了，硬生生将想说的话全部咽回肚子里。
奚溪对骆传点点头，无意间又与短发女子的目光短暂交汇，竟捕捉到她暗藏在眸子里鬼火般的恨意，她感到不解，可心中立马有了答案，若没猜错的话，眼前的短发女子，正是视频中的女主角。
短发女子瞪着奚溪，如同瞪仇人一样，嘴角讥讪地上扬。奚溪知道，那是一种胜利后对敌人鄙夷不屑的嘲笑。但她不予理会，推开虚掩的门，踩着超然脱俗的高跟鞋，迈入综合管理办公室。
这间办公室方方正正，迎面墙壁开一扇大窗户，帘子卷起，阳光透过玻璃照进屋内，加上挑高的天花板，粉白的色调，整个空间看起来格外干净、明亮。这种光线太好的环境，实在不适合办理离婚手续，因为所有人的微表情即将真真切切地表露无遗，好比显微镜下的微生物。
几张办公桌毫无规律地组合在一起，占据了将近百分之七十的空间。每个桌面都摆放着差不多的物品，台式电脑，书籍，各类文具等等。其中一面墙壁，贴靠一排红木橱柜，比人高半个头，里面塞满各式各样的文件夹。
武骏临坐在一张办公桌前，翘着二郎腿，正和对面的公务员聊着什么，听到背后传来高跟鞋的声音，下意识转身来看，见是奚溪，跳也似的站了起来。
“溪溪。”武骏临面露微笑，招呼了一声。
奚溪没有任何回应，只是愀然不乐地看着他的眼睛。
空气中霎时新添了奇怪分子，武骏临背流虚汗，仿佛嗅到忐忑的气味，他咬咬嘴唇，右手轻轻拨开垂至眉间的刘海。这是他紧张时才有的动作。
奚溪不语。她注意到武骏临穿着一件白衬衫，显得分外清秀、俊雅，心想，似乎好久没有见他如此简约的装扮了。那次来这里登记结婚，他俩穿着唯一没被暴雨淋湿的同款白衬衫，靠在一起，微笑拍下结婚证上的半身照。而今天的白衬衫，于她而言，更像一种讽刺。
“你最近，还好吗？”武骏临又开口了，他也知道，这个问题，纯粹没话找话，但如果不这么问，还真是无话可说了。
奚溪来见武骏临之前，就打定主意，不作任何回应，她只想保持缄默，直至手续办完，然而，武骏临这没心没肺的询问，反而让她破了功，于是冷哼一声，回道：“不需要你关心！”
武骏临无言以对，坐回椅子上，面朝前方，表情沮丧。
奚溪与他并排而坐，余光瞟了瞟，已有一个多月未见，他似乎消减不少，皮肤也黑了一圈。奚溪心想，应该是视频事件导致的舆论压力，让他寝食难安了吧。记得结婚前，发生过一件事情，当时武骏临接拍了一个汽车广告，后因技术问题，厂商将那款车型从市场上全面召回，作为代言人，武骏临也因此受到牵连，面对波涛汹涌的舆论与指责，他同样瘦了一圈。但这一次，奚溪不会心疼，因为外遇出轨，根本不值得同情，造成今天的局面，实属作茧自缚。
奚溪紧闭嘴唇，双目无神，那欲哭无泪的表情其实早已出卖自己，就像紧绷最后一根弦，强迫自己表露出若无其事的神情。
整个过程，她和武骏临没有任何互动，该签字时签字，该点头时点头，仅此而已。
倒是武骏临，表现得极其难过，似乎有许多难言之隐郁结于心。他欲言又止，左顾右盼，还时不时扭头看看奚溪冷漠无情的侧脸，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半个钟头左右，公务员给他们每人各发一本红皮本子，上面几个大字异常醒目——离婚证。
奚溪随手拾起离婚证，准备起身离开。武骏临趁机伸手，捉紧她的手腕，呼吸略微急促地说：“溪溪，马律师昨天跟我讲了，那五十万，我还是会如约给你的。”
奚溪使劲挣开他的手，冷冷道：“不必了，我有手有脚，饿不死！”
“你这是何苦呢？我知道你拉不下面子，但是，那是你应得的。”武骏临说道。
“我再重申一遍，我不要你的臭钱，因为这让我感到恶心！”奚溪怒目切齿，倘若面前真有五十万现金的话，恨不得全甩他脸上。
武骏临叹了口气，摇头说：“好吧，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讲的。这钱我先帮你存着，日后有需要的话，尽管开口。”
奚溪背对他，一阵苦笑，随后踩着高跟鞋，大步流星往门外走去。
“溪溪……”武骏临朝离去的背影大喊，“对不起！”
声音突兀，回荡在安静的空气里，清晰可闻。
短发女子闻声赶来，木然立于门口，微微喘气，犀利的目光在奚溪和武骏临之间来回扫视。奚溪觉得这一幕很滑稽，有点像被人捉奸在床的意思。
“请让一让！”奚溪目不斜视，像与空气说话。
短发女子咽下一口唾液，眼睛痉挛般的眨了眨，偏着身体，极不情愿地让出了半边门。
走出门外走廊，奚溪落下两滴眼泪，但依旧马不停蹄地往前走。短发女子，经纪人，助理，私人保镖，还有武骏临，统统甩在身后，她能感觉到那一双双呆滞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所以尽量保持潇洒自如的姿态，给这位无药可救的前夫，留下最后一抹冷艳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