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一生一世
太阳刚刚下山，天色渐晚，气温开始慢慢转凉，空气之中开始弥漫出一种林间独有的湿气。深林之中，鹧鸪声不绝于耳，就如同迷途的幽灵正对着即将拉下的夜幕吟着挽歌。
花非梦带着叶无锋来到一处山涧，脚还未落地，一口鲜血便咯了出来。叶无锋见状赶忙将其扶过就此停下，开始替其查看伤势。只见花非梦的背后犹如被火燎过一般，薄纱轻绮均变得焦黑，一根铁箭深深扎进了她的正背心，整颗箭头都没进了肉里，箭头周围所有的肉全都被烧焦，烧伤面积足足有一个成人手掌大小，一股糊味儿铺面而来，细看之下还会发现烧伤附近的衣物竟与焦肉熔成了一片。
叶无锋见状不由分说，将外衣脱下铺在地上，将花非梦面门朝下平放在外衣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撕开了她上衣，而那块被焦肉连着的衣服，则是被叶无锋用剑轻轻将其切下，仅留部分丝绸毛边在伤口周围。
“你......你干什么？”花非梦趴在地上娇嗔道。叶无锋没有理她，而是继续清理着她的伤口。
“你......。”
花非梦见叶无锋自己身上还插着两根箭，却优先替自己疗伤，当即一股暖流便涌上了她的心头，让她感动不已。
“你为何要救我？”花非梦呢喃道，泪水渐渐模糊了她的眼睛。
叶无锋仍是没有说话，他只是利索地用傀龙剑处理着花非梦的伤口，一割一划都十分认真，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滴下，打在了花非梦的肩上，却是流进了她的心里。
“我现在要开始将钳进肉里的衣服取出来，可能会有点儿疼，你忍着点儿。”叶无锋斩钉截铁地说道，花非梦闻言微微点头，可下一瞬间，背后便传来了一股撕肉一般的疼痛，疼地花非梦一声惨叫呼出，险些失去意识。
叶无锋随地捡了一根木棍递给花非梦，见花非梦将其咬住后，呼气道：“呼，现在箭头卡在了椎骨里，轻易取不得，稍有挪动便会半身不遂，我只能用傀龙剑将箭身切断，只留箭头在里面......切的时候可能会比刚才还疼。”叶无锋说得小心翼翼，他的声音竟有些隐忍不住地微微颤抖了起来，花非梦知道他是在怕自己撑不过去，所以只是咬着木棍微微点了点头。
叶无锋举起傀龙剑，用剑将肉划开露出箭头所埋之处，然后用剑尖直指箭头所在，只见背心上巴掌一样大的烧伤中有两道划痕，呈十字交叉状，划痕之中隐隐可见森森白骨，一根铁箭卡在骨节之间，随着花非梦的呼吸此起彼伏。
叶无锋看准位置，以极快地速度一剑刺出，在剑尖接触到箭头的一瞬间又转势一切，一个眨眼的功夫便将那箭头削平，然后赶紧用手将剩下一半的箭头连着箭身一并拔出，仅留那卡在骨节里的一小点儿。好在傀龙剑切金断玉，削铁如泥，可即便是手法快至如此，毕竟还是触动了骨头，刹那间一股钻心的疼痛如同电流一般袭遍了花非梦的全身，让她瞬间失去了知觉，昏死过去。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叶无锋在用草药处理完花非梦的伤口后，便用自己的衣服将其紧紧地裹了起来，以免她着凉，然后自己则是赤着上身只缠了些碎布片在箭伤上。
他在山涧边寻了些野果和柴火，支在花非梦的身旁烤了起来，火光跳跃，照在花非梦的脸上，竟有几分别样的美感。一阵冷风吹过，划过了花非梦的脸颊，花非梦被这冷风激醒，迷迷糊糊地睁开了双眼。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团温暖的火光，火光中一个精壮的汉子正拿着剑对着小溪插鱼，他的动作很生疏，溪水打湿了他裤腿，透出了他健硕的大腿肌肉，他一剑刺下，虽是稳快，但是不通捕鱼的窍门，还是扎了个空，水珠溅了他一身，混杂着他身上的汗水一同沿着他精壮的虎头肌滑了下来。
“在干什么呢？”花非梦呢喃道，她本只是在自言自语，却不料，即使是这样微弱的声音叶无锋也听清清楚楚。
“你身子虚弱，需要吃鱼。”叶无锋轻描淡写道。
“你这个捕法儿，我这辈子估计也吃不着鱼了。”花非梦轻声笑道，笑声娇嫩甜美，但却又透露出了一种力不从心的病态美。
叶无锋没有说话，只是更加频繁地朝水里刺着，他虽不谙捕鱼之道，但他知道，凡事都和练剑一样，是要花时间去钻研，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不需要努力和练习就可以轻松完成的，只要训练的量足够大，即使是他从未尝试过的捕鱼也是会有茅塞顿开的一天。
可一连刺了许久以后，叶无锋却是突然停了下来，他望着水里的鱼陷入了沉思：“我明明每一剑都正中鱼影，速度也是极为迅捷，毫无犹豫，但为何结果总是会让它全身而退呢？不说抓住，连个伤痕都没有......”想到这里，叶无锋试着将剑缓缓地插入水中，只见那银白如雪，在晚上微微泛着蓝光的傀龙剑，在插入水中的一瞬间，便被水流给“掰折”了，形同一把断剑，叶无锋赶忙将剑抽回，却又发现剑身完好如初，并未被水流给真正掰折。忽地，他又将剑悄悄放回水中，只见笔直的剑身，自进入水面起就立即弯曲，仿佛水面就是一层结界，任何东西进去以后在外界看来其位置都会发生偏差。想到这里，叶无锋大彻大悟。他赶忙看向一条肥鱼，朝着它的正下方更深处刺了下去，顿时只觉得剑刺出去后的瞬间手里一沉，果不其然，抓到了这条大肥鱼。
叶无锋出剑极快，一剑刺出那鱼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被刺中了，任旧悠然自得地朝着前方游着，过了许久才开始挣扎扑腾了起来，带着腥味儿溪水溅了叶无锋一身。叶无锋于用手抓住肥鱼，可奈何鱼身滑腻异常，叶无锋频频出手却是扑了空，两眼被鱼尾挥洒出的水珠溅得睁不开眼。
看着叶无锋手忙脚乱的样子，花非梦不禁噗嗤地一下笑出了声。不知为何，一股莫名的幸福感油然而生，她好想，好想就这样看着这个男人为自己抓鱼，就这样一直地愣愣地看下去，永远，永远。
“还不算太笨嘛。”花非梦笑道，说着便要起身，可当她刚要撑起身子，背后整条脊椎便传来了一股巨大的疼痛，让她不禁面露苦色。
叶无锋见状，赶忙将剑上的鱼连同剑一起插在了地上，然后三步做两步，赶到花非梦身边，将其轻轻扶起。
“你的脊椎上还留有箭头，背上的烧伤也还没有完全好，不能随便乱动。”叶无锋道，语气里少有的出现了一丝的关切。
花非梦感到整个身子都使不上力气，顺势便瘫在了叶无锋的怀里，她知道，若不是自己在危机时刻紧急用无觉功护体，此刻的自己早已被百里狩云那千钧的箭势给洞穿了心脏了。如今这伤势，没有瘫痪已是大幸。
“你这几个月还是不要动了，想要什么，我给你准备，你就好好养伤，不要留下病根。”
花非梦听言，婉儿一笑，趴在叶无锋的怀里，说道：“那你这几个月可要好好照料我咯，落下病根，我恨你一辈子。”
叶无锋听言，没有说话，无意之中瞥见了花非梦半露的酥肩，隐隐之中似乎还能瞥见里面的胸脯，遂立马将其扶起，让其靠在一旁的石头上，然后用原本裹着花非梦的衣物将其遮住。
“别着凉了。”叶无锋冷冷道，说罢便又转身回去将地上的鱼捡起，将其开膛破肚，取出立马的杂碎，然后放在火边烤了起来。
花非梦瞥了一眼方才露出的肩膀，不禁又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声音如银铃一般，清脆动听。
“想不到，你一个弱女子，武功竟如此高深，百里狩云的那一箭，我都没有把握接住，你竟然能以身相挡，而不丢性命。实在是让人惊讶。”叶无锋一边烤着鱼，一边说道。
花非梦的手紧紧抓着身上裹着的衣物，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叹声音极轻，但却是包含了太多太多的感伤情怀在里面，似乎是对过去的怀念，又似乎是对人生的不满。
“你只抓了一条鱼，怎么吃啊？”花非梦抹了抹眼角岔开话题道。
叶无锋察觉到了她的动作，将鱼和剑一起插在地上，然后起身走了过去，将花非梦缓缓地搂入怀中，没有多言。两人就这样偎依在一起，良久没有说话。
“果然，你还记得我。”花非梦柔声道。
叶无锋从鼻腔里“嗯”了一声。
花非梦看着这跳动的火光，回忆渐渐泛上心头。这番情形对她来说，过于温暖，似乎多年以前也曾有过这段温暖，只是岁月太久，让她逐渐忘却了。
“小时候，母亲病重，家里穷，父亲每天都要上山采药。有一天，我遂父亲上山采药，我们在山脚下捡到了一个浑身是伤的小哥哥，父亲当即便将他带回了家日夜调养。我自小没有兄弟姐妹，我当时就觉得，这可能是父亲给我收养了个哥哥，心里开心了好几天。后来，小哥哥醒了，父亲就没再让我跟他去采药了，让我留下来跟小哥哥一起看家。小哥哥喜欢舞剑，有一次我看着小哥哥练剑，觉得好玩，于是就跟着一起瞎舞了起来，谁知道却伤了自己。我因为失血过多而昏了过去，而当我醒来时，我才知道，小哥哥因为伤了我很自责，所以支身一人去山上替我采药，险些掉进荆棘里丢了性命。从那时起，我才发现，原来这世间真心对我好的人，除了父亲原来还有别人......”花非梦回忆道，眼波流转，充满了怀念，她把目光投向了身后的叶无锋，微微一笑。叶无锋静静地搂着她，就像是听着别人的故事一般，沉默不言，但眼神里却也流露出了些许对于过去的憧憬。
可是很快，那种怀念便一消而散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世间真心对我好的人，可能就只有他们二人了......物是人非，曾经的美好已经不复存在了。这江湖太小了，竟容不下我一个女子。”花非梦冷冷道，语气里充满了自怜，但很快她的声音便开始哽咽了：“小哥哥被人带走后，第二天官兵就来了，他们烧了我的家，还杀了父亲母亲，把他们的尸体像扔垃圾一样丢在了井里。当时我年纪小，父亲为了保护我把我藏在了井里面，当我看到父亲母亲的尸体掉下来时，我害怕极了，但是我不敢哭出声，直到官兵走了以后，我才哭了出来。我哭了很久，很久，很长时间都没有人来救我，井水好冷，冷地刺骨，我的肚子又好饿......不知过了多久，最终我被一个路过的剑客救了并收养了起来......你知道，我在那井底的十多天，是怎么活下来的吗？”
叶无锋没有回答，他不敢多想，他知道一个小孩子，在那种情形下想要活下来，要经历些什么，而这种经历，通常是正常人这辈子都不愿意去触碰的事情。
“我实在是太饿了，太饿了......饥饿让我失去了理性，求生的本能让我失去了自我......可是最后，当我被捞起来后，我看着父母那还留有齿印的森森白骨，无尽的悔意又涌了上来。我哭了，那是我哭得最惨的一次。”花非梦说道，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你恨过我吗？”叶无锋冷冷道，他的话里虽没有感情，但每一个字都寄托着他无尽的惭愧，他知道花非梦说得那个小哥哥指的就是自己，但是他心里又清楚，那个人又不完全是自己。
“恨过。我当然恨过......可那又能怎样？你以为这就是结束了吗？当然没有。我的人生才刚迎来冬天。”花非梦喃喃道，她哽咽了一阵，然后强忍泪水，接着说道：“那剑客也不是什么好人，他救了我以后转手就把我卖给了妓院，那时我才八岁，什么都不知道。老鸨子打我，客人欺负我，我都忍了下来，为得就是希望有一天能从那里逃出去。可是后来我才发现，我的一切忍耐都是徒劳的......”
听到这里，叶无锋的心里五味杂陈，许多话都卡在了嗓子眼儿，但是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来。憋到了最后却只是回了一句：“那你之后是怎么逃出来的？”
花非梦莞尔一笑，邪魅的神情在她的脸上一闪而过，她冷声道：“我，在他们每一个人的饭里，都放了老鼠药。”说完便一脸得意地笑了起来，完全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笑声里充满了无限的冷漠，听的人不寒而栗。
“从那以后，我就开始流落江湖了，每天风餐露宿，如果不是老大收留了我，恐怕我早已饿死在大街上了。我这一生恨过很多人，跟这些比，对你的恨，根本就不算什么......在老大手做事，我学会了很多，杀了很多人，我每天都在搜寻这关于你的消息......那天在米粉馆看到你，我就认出来是你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对你，我始终都恨不起来，自那以后，便满脑子都是你的事情......呵，你真的好讨厌啊......明明是你......明明是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明明是你......如果你当初不出现的话......”说着说着，花非梦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似乎有着无尽的怨恨，但是此刻却全部都憋回了心里。
“对不起，让你受了这么多苦。”叶无锋道。说着抱着花非梦的手又更紧了几分，他知道他这一生欠她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说，你怎么赔我？”花非梦噙住眼泪道，语气一转之前的阴郁，反而多了几分了俏皮，让人忍不住怀疑究竟是她这个人过于坚强，还是方才的那些话都是谎言。
“你想我怎么赔？”叶无锋反道。
花非梦贴在叶无锋的耳边，鼻息就像是触手一样抚摸着叶无锋的脖颈，用只有他二人才能听到的音量，轻轻地说道：“那以后，我这一生一世的苦，你来替我吃吧？”
叶无锋听后，没有说话，只是“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花非梦再一次地噗嗤一下笑出了声，瞬间百媚丛生，绝世倾城。